新月痛哭着,要求去守姑妈一夜,韩子奇却无论如何不答应,他知道,昨夜新月和姑妈的生离死别,已经给了她重大的打击,决不能……决不能再让她遭受刺激了。
夜深了,韩太太和天星在上房守着姑妈,西厢房里,韩子奇忧心忡忡地看护着女儿。
失去亲人的巨大痛苦使新月倒下了,她也根本没有力气去为姑妈守夜和送葬了,虚弱地躺在病床上,无止无休地哭泣。
“新月,别哭了,”韩子奇流着泪,劝慰女儿,“你姑妈是个苦命的人,一辈子无儿无女,天星和你就算是她的儿女吧,你们都孝敬她,有这份儿孝心也就行了,别哭,让她的灵魂安宁吧!你……还要珍重自己的身体……”
“爸爸……”新月泪眼望着父亲,拉着他的手,“爸爸!姑妈是为我而死的!我害了她……”
韩子奇骤然一惊:“新月!你……说些什么呀?”
“是我害了姑妈,昨天晚上,我问了她一句话……”
“你问她什么了?”
“我问她:谁是我的亲妈?她就……”
“啊?!”猝不及防的感情冲击使韩子奇面如死灰,“她……她告诉你什么了?”
“没有……”新月痛苦地摇摇头,“她什么也没说,可是,我看得出来,她的心里藏着秘密!为什么不告诉我啊?爸爸,你们为什么都一直不告诉我啊?”
“新月!”十多年前的往事猛然涌上韩子奇的心头,不,时时都记在他的心头,折磨着他的灵魂,摧残着他的肉体,又逼着他艰难地往前走!但他一直信守着诺言,决不告诉女儿!女儿已经够苦的了,不能再让她知道更多的苦难!他避开女儿的目光,垂下白发苍苍的头,声音颤抖着说,“新月,没……没有这样的事,你是我的亲生女儿,也是你妈妈的……”
“不要再瞒我了,爸爸!”新月把脸贴着父亲的白发,泪水洒在那缕缕银丝上,“十几年了,我总是看着您在痛苦中沉默,却不知道是因为什么?都是因为我吧?爸爸,不要再为我痛苦了,女儿……不会再麻烦您太久了,恐怕要离开您了!您该告诉我了,到底是谁生下了我?即使您和妈妈都不是我的生身父母,也应该告诉我,不管过去曾经发生过什么事,都告诉我吧!别让我……到死都不认识自己的妈妈,我想她!她到底是谁啊?”
“新月!”韩子奇痛苦地叫着女儿,“别……别问……”滚滚的热泪涌出了那深陷的眼眶,洒在女儿的脸上、手上。他战栗着抬起头,惊恐地看着女儿,女儿那晶莹的眼睛正期望着他!啊,新月,不是爸爸狠心地欺骗你,是因为还没有等到你长大成|人、开始独立的人生!也许……那一天已经没有了?!深深的恐惧攫住了他的心,他那瘦骨嶙峋的手在颤抖,在痉挛,他伸出手臂,搂着女儿的脖子,抚摩着她那柔软的头发,紧紧地抱在怀里,生怕她会突然离去!
“爸爸,告诉我!”新月固执地仰起脸,两眼定定地盯着他!
女儿的目光直刺到他的心里,那深深地埋藏着的秘密,已经很难再向她隐瞒,也不能再隐瞒了,早晚是要告诉她的!告诉她吧,现在就把一切都告诉她,她病成这样,也许……也许以后就会失去这个机会,那将使父女两人都遗恨终生!
第十三章 玉归
谁也说不清那场战争消耗了多少钢铁,吞噬了多少生命,毁坏了多少家园,粉碎了多少美好的梦,改变了多少人生之路。善和恶在全世界搏斗,德、意、日三个魔王搅乱了整个地球。面对共同的灾难和仇敌,美、英、苏、中和一切遭受法西斯蹂躏的人民携起手来,东、西两个半球都燃起了复仇的烈火。1943年9月8日,意大利正式宣布投降,10月13日,反戈一击,对德宣战。1945年5月8日,德国正式签订无条件投降书。8月14日,日本天皇裕仁面无人色地发表了《停战诏书》,宣布无条件投降。饱尝了战争苦难的全世界人民终于迎来了悲壮的胜利日!
一封溅着大西洋海水、染着英格兰硝烟的家信送到了韩大大的手里,那封信的措词,凄凉得犹如梦中的谵语:我们还活着。你们还活着吗?
惊喜使韩太太几乎昏厥。复信寄往伦敦,信封是韩子奇自己用英文写好了在信中附来的,里面的信纸上却是稚嫩的孩童字迹:“爸爸小姨快回来吧,妈妈想你们。”这封信写得无头无尾,短得像电报,却传递了最重要的信息,表达了最深切的思念,远比请人代写的文绉绉的“夫君见字如晤”之类言辞更能震动天涯未归人的心扉!
“二月二,龙抬头”。惊蛰的雷声摇撼着冻土,蛰居在洞|穴中的昆虫蛇兽从冬眠中醒来了,沉睡的龙也醒来了,缓缓地抬起那僵木的颈项。这一天,是华夏古国的“中和节”,百姓们把元旦祭祀余下的饼,用油煎了,熏虫儿;用草木灰围绕宅院、水缸蜿蜒迤逦撒成“引龙回”;吃“龙牙”即水饺,吃“龙鳞”即春饼,吃“龙须面”;给孩子理发,称为“剃龙头”;妇女不动针线,以免伤了龙眼;端了蜡烛照房子照墙壁,“二月二,照房梁,蝎子蜈蚣无处藏”……八年的禁锢,使人们把这些都忘了。当1946年的早春二月降临北平的时候,琼华岛下的湖面还封着薄冰,裹着枯黑的残荷;正阳门箭楼的琉璃瓦上还蒙着厚厚的尘灰;大栅栏街旁商店的布招还在朔风中颤抖,稀稀落落的行人躬腰缩颈;恐惧兵烫的百姓还在紧闭着院门。对这个“中和节”,连汉民族好像也无动于衷了,更何况与此没有什么关系的穆斯林!龙似乎还没有醒来。
一个中年男子出现在“博雅”宅的大门前。他孑然一身,手中只提着一只棕色皮箱。苍茫暮色中,他步履匆匆地走进这条熟悉的胡同,褐色牛皮鞋的硬底踏着灰黄的土路,发出并不清脆的橐橐声。那脚步由于急切而显得有些踉跄,以至于好几次左脚撞了右脚,右脚绊了左脚。
他走到门前,却没有立即踏上石阶,站住了。他解开大衣的钮扣,棕黑色的人字呢西服大衣的肩上披着风尘,系着领带的衬衫领口散着汗气。他微微地喘息,黧黑而清瘦的面颊上肌肉在抖动。在他把头缓缓抬起的时候,被黑色礼帽遮住一半的宽广额头上显出了几道深深的皱纹。那双微陷在眉弓下的清澈的眼睛,闪烁着泪花。啊,十年,终于回来了,让我好好儿看看你,我的家!
家门未改,故园仍在。宅前的槐树断了,脊上的鸱吻残了,门上的红漆褪了。但是,风霜还没有剥去“玉魔”老人的遗墨:随珠和壁,明月清风!
恍惚之间,仿佛十年的岁月退去了,他清晨出门,日暮还家,像往常的无数个黄昏一样,他劳累了一天,回家来了。他踏上那五级石阶,伸出右手,拍着锈迹斑斑的铜环。
“谁呀?”里面传出一个童声。
他的心一阵惊悸,“是我……”
“你是谁?查户口的还是干吗的?我妈说,男人叫门不许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