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突然使我想到对他们的羞辱也许是没有必要的,出于种种原因这两个人没准还希望看到我大发脾气、暴跳如雷,身上每道筋肉都绷得紧紧的,我提醒自己保持沉默。
“你好像还有一个新的雄心和抱负,”他继续说,“你好像给自己弄了一个新的名号叫做‘一个人’,这‘一个人’还打算为原则而牺牲自己的自由。
“我来问你:那天在广场上你那种荒唐的表现,知不知道镇上的人是怎么看你的?相信我,在他们眼里,你不是什么‘一个人’,你只是一个小丑,一个疯子。你又脏又臭,就像一个要饭的老头,一堆垃圾。他们不要你回来担负任何职务,你在这里没有任何出路。
“我猜想你是想走进历史成为一个烈士,但谁会把你写进史书里去呢?这些边境的冲突不是什么重大事件,事情很快就会过去,边境又会有二十年的太平。人们对历史背后的事情不会有任何兴趣。”
“在你们到来之前边境没有冲突。”我说。
“这是胡说,”他说,“你对事实视而不见。你生活在一个过去的时代。你认为我们对付的是几个温顺的规模不大的游牧部落。事实上我们面对的是组织严密的敌对势力。如果你出去看一趟,你就会明白。”
“你带回来的那些俘虏——他们是令人生畏的敌人吗?你想说的就是这个?你才是敌人,上校!”我再也控制不住了。用拳头捶着桌子。“你是敌人,你挑起了战争,你给第三局找到了他们所需要的替罪羊——这事情不是从现在才开始的,是一年前你把第一批蓬头垢面的野蛮人带到这里时就开始了。历史将证明我说得没错!”
“胡说。这些事儿太琐碎了,根本构不成历史。”他看上去仍不动声色,可我知道我已经触痛了他。
“你这个只会折磨人的下三滥的东西,只配给吊死!”
“去对法官说吧,你这‘一个人’。”他咕哝道。
我们四目相视。
“好吧,”他整理着面前的纸片,“有关近期你和野蛮人之间的往来,以及对他们未经许可的访问,我要你对这每一件事作一个陈述。”
“我拒绝。”
“很好,谈话到此结束。”他转向那位下属,“他归你管了。”他起身走了出去。我面前剩下那个准尉。
第四章第四章(10)
我面颊上的伤从来没洗过也没包扎过,肿得火辣辣地痛,脸上干裂的皮肤像鼓起了一条条胖胖的毛虫。左腿仅仅是一道裂口,鼻子肿胀得不成样子还带着抽搐的阵痛,我只能用嘴巴来呼吸。
我躺在臭哄哄的呕吐物中渴念着水。已经两天没喝水了。
在痛苦中我毫无尊严可言。我明白这痛苦不仅仅是痛,还要我屈服于人体最基本的需求:要喝水,要撒尿,躺下去时还须找个能够减轻痛感的卧姿。当警官迈德尔和他的手下第一次把我带回到这里,点上灯关上门时,我还拿不准一个胖胖的一向养尊处优的老家伙能够忍受多少痛楚(帝国为了他的古怪念头而对他使出的种种手段)。但我的行刑者对疼痛的程度并不在意,他们要向我证明的是活着的身体意味着什么,一个活着的身体,只有当它完好无损时才有可能产生正义的思维,当这身体的脑袋被掐住,喉咙里被插进管子灌入一品脱盐水弄得咳嗽不止,呕不出东西,又连遭鞭笞时,它很快就会忘记一切思维而变得一片空白。关于我说过的野蛮人的事儿或是野蛮人说过什么话,他们没有再来逼问。所以我没有机会把自己早已准备好的激烈言辞朝他们脸上扔去。他们曾到囚室里向我表明人性的意义,在那一个小时里他们表现得够多了。
* *
也不是在比谁能撑到最后。我曾这么想:“他们坐在另一个房间里议论着我。他们说,‘他做硬汉还能做多久呢?一小时后再去看看吧。’”
然而事情好像不是这样。他们并没有费心设计折磨我的程序,琢磨着怎么使我屈服。比如说我两天没吃喝了,而第三天却送来了饭食。“对不起,”送饭的人说,“我们忘了。”他们也没有什么恨意要忘记,折磨我的人过着自己的日子,我才不是他们关注的中心。迈德尔的手下大概正忙着在军需商店里清点货品或是在工地上巡逻,不住抱怨着天气太热;迈德尔呢,我相信他宁愿花时间擦亮自己的皮带扣也不愿来关注我。心血来潮时他会过来以人性的方式给我一点教训。我在他们随心所欲的攻击下能抵挡多久?倘若我在持续的折磨下屈服、哭泣、趴下,情况又会怎样?
* *
他们把我叫进院子里。我在他们面前遮掩着裸体,小心护着自己受伤的那只手,一头疲倦的老熊,已经被太多的折磨驯服了。“跑。”迈德尔命令。我在明晃晃的大太阳底下绕着院子跑。一旦松懈下来,他们就会用棍子打我屁股催我快跑。士兵们不睡午觉了,站在阴凉底下,厨房女仆撑着门框,孩子们透过门上的栅栏,一起看着我。“我不行了!”我大喘着气。“我的心脏!”我停下来,捧着脑袋,弯下身子。大家都耐心地等着我恢复过来。棍子又戳了过来,我蹒跚举步,没法跑得比常人走路更快。
他们还叫我玩把戏给他们看。他们拉起一条绳子,离地面一膝高的样子,叫我跳过来再跳过去。他们唤来厨子的孙子,把绳子的一头交给他:“拽稳了,我们不想叫他绊一跤。”这孩子用两只手拉住绳子,全神贯注对付这项重大使命,在等着我跳。我巡逡不前。长棍子接连戳到我的臀部。“跳。”迈德尔低声说。我蹦蹦跳跳地跑过去,撞在绳子上,傻站在那里。我闻到了屎臭。他们不准我去洗。苍蝇总是围着我,很有兴趣地叮着我脸上的伤处,我稍一停下就会叮上来。我两手不停挥赶着好像牛甩着尾巴。“跟他说下次一定得表现好点。”迈德尔对男孩说。男孩微微笑着把脸转开去。我一屁股坐在尘土里等着下一步的把戏。“你知道怎么蹦跳?”他问那男孩,“把绳子给这人,叫他跳个给你看。”我就跳了。
第一次被带到外边赤条条地站在那些闲汉面前,扭着身体蹦跳供他们取乐那种羞耻的痛苦实在难忘。但现在我已经不感到羞耻了。每当我跪下喝水,或是心脏像螃蟹似的紧攥住我,让我只能一动不动地僵在那儿,我全部意识就只能对付这类致命的威胁了。我还惊讶地发现,每次只要稍稍休息一下,或是伤处涂上药膏稍稍止住疼痛,我又能走动,也能跳,或是连爬带跑地耍弄下去。是不是会有这样一刻,干脆躺倒说:“杀了我吧——死了也比这样好?”有时我觉得已经抵达这个极点。但总是没有这样做。
在这些事情里丝毫没有什么崇高可以作为安慰。如果我半夜从睡梦中醒来,那是因为在梦里陷入了更加卑琐的堕落。我甚至没法死去,除非像只狗似的死在墙角。
* *
一天,他们打开门,我走出去时没看见原来那两个看守,而是一班人马站在那里。“接着。”迈德尔递给我一件女人的白棉布罩衣。“穿上。”
“为什么?”
“好,你要是喜欢光着身子那就光着好了。”
我从头上把那件罩衣套上去,长短只及大腿根。我一眼瞥见两个最年轻的女仆一头钻进厨房里,叽叽咯咯地笑着。
我两手被反绑在身后。“时候到了,行政长官。”迈德尔对着我的耳朵轻声说,“尽最大努力像一个人的样子吧。”我肯定在他的呼吸里闻到了酒精气味。
他们推着我走出院子。桑椹树下,酱紫色的桑果落了一地,一拨人等在那里。孩子们在树枝上攀来攀去。我这边一伙人走近时,那儿立刻鸦雀无声。
一个士兵拿出一条簇新的大麻绳,把绳子一端抛上树去,树上的孩子接住绳子,在枝杈上绕了几圈再挂下来。
我知道这不过又是一个新把戏罢了,旧的花样玩腻了,再给一个无聊的下午找个解闷的乐子。可是我这会儿尿急了。“上校在哪里?”我轻声问。没人理会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