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兆辉翻遍衣兜,就剩几张吃饭的零钱。他有银行卡,但是现在跑路亡命,他不敢用卡取钱。
程大妈歪头瞅着年轻人,衣服沾染风霜,裤子和靴头上全是泥,脸颊消瘦,胡子拉碴,在大殿里转来转去,盯着小和尚摊位上一捆一捆的线香和蜡烛。程大妈觉着,殿里要是没有和尚看管,这孩子可能就要踩着香案爬上去,把佛祖供桌上那几盘水果点心用衣服一兜,都划拉走,吃了。
程大妈拍拍黎兆辉:“小伙子?”
黎兆辉回头,木然地看着老太太。这人看人的时候不带打弯儿的,缺少常人相处时互相之间眼神的含蓄收敛意味,就直不楞地盯着。
程大妈递给他一束香:“给。”
黎兆辉:“……”
程大妈转念一想,不对,又收回去:“香火得要你自个儿买的,佛祖才认,显得你心诚。”
程大妈说着,掏了二十块钱,乐呵呵塞给黎兆辉。
黎兆辉盯着程大妈眼角笑眯出来的纹路,张了张嘴:“……谢谢阿姨。”他许多天极少逮着机会跟人说话,说话的声音别扭,沙哑,不自然。
黎兆辉上香,嘴唇嗫嚅,颠倒说了一些话。这人猛地跪在大殿正中的垫子上,给佛祖“砰砰砰”磕了七八个响头,脑门砸在青砖石板地上。
程大妈瞧着就心软:“小伙子,来替谁求?家里人啊?”
黎兆辉说:“我干爹过去了……我向佛祖认个错,替我干爹在地底下求个福。”
程大妈点点头,由衷地说:“真孝顺的孩子。不是亲爹亲妈,对干爹还这么有心。”
黎兆辉:“我没有亲爹亲妈。”
程大妈忍不住又心疼了,替小伙子难过:“亲爹妈也……过去了?”
黎兆辉面无表情,哑声又重复了一遍:“我没有亲爹妈。”
程大妈:“……”
黎兆辉瞧出他把老太太吓着了,不太自然地问:“你求的什么?”
程大妈说起这个才高兴,笑眯眯得:“我给我俩大儿子求!让我两个儿子工作顺利,身体健健康康的,婚姻小日子过得和和美美!”
黎兆辉望着程大妈,眼神曝露出那么一丝儿羡慕心动,随即再次陷入漠然和疏离,面孔冷酷,整个人好像完全游离于人群最边缘。爹妈,婚姻,和和美美,小日子,自打生下来,长这么大,黎兆辉的人生经历就没教会他认识这么几个词儿……
程大妈踏出大雄宝殿门槛,香客游客挤挤攘攘,差点儿把老太太挤一跟头。黎兆辉下意识扶老太太一把,肩膀手肘奋力顶开旁人,把程大妈扶出门。
黎兆辉一抬头,瞧见往这边大步流星走过来穿着风衣戴着茶色眼镜的人,突然间愣住,手迅速伸进衣兜!
罗战给老太太递面包,喝饮料。老太太挎了罗战的胳膊,俩人坐到偏殿长廊下的座椅上,有说有笑。
黎兆辉僵直地站在不远处一尊大香炉后面,难以置信,太像了,他第一反应以为遭遇了罗强,随即就明白过来!罗三儿跟老太太那股子亲热劲儿,显然是母子。这个给俩大儿子求签求福的老太太,是罗家老太太?!
黎兆辉从风衣兜里摸出装有消音器的枪,瞄准,枪口在罗战的头和老太太的头之间徘徊。程大妈烫得很精致的雪白发型让风吹动,与长廊边的迎春花交相辉映,银白与金黄,煞是好看。
罗汉堂的钟被敲响,古朴的黄铜大钟发出端实厚重的嗡鸣,带着能悸动心灵的颤音。
黎兆辉手里枪管不稳,眼前晃动的全都是老太太笑眯眯的眼角温暖动人的纹路,像是能一脉一脉卷进人心里……
大雄宝殿屋脊上一窝鸦雀群起鸣叫,扑棱棱炸翅突然窜向天空,在寺院上空盘旋。
黎兆辉抬头,警惕地注视缓缓变色的天空……
他突然发觉了,眼角环视四周茂密的深山,扭身就跑,身体没入树丛间。
短短几分钟,形势突变,便衣密工包围控制香山碧云寺。
目标活动范围一步步缩小,先是由邵局长想到的线索确定了海淀一大片范围,最终是胡岩身上留下的香纸残迹,确认是厂家批发到香山碧云寺的红绿线香香纸!附近风景区山峦叠嶂,野地迷踪,确实是藏身的好去处。
身着迷彩作战服头戴钢盔的特警队员埋伏在附近各个山头,占据制高点。公安不到万不得已开打,暂时不想直接清园戒严,怕打草惊蛇,嫌犯究竟是否藏在此处,藏哪个角落,谁也摸不清。
特警队员身着便衣,从寺院各条通路渗入,慢慢推进,小心翼翼搜索各间庙堂。
所有人衣着都极低调普通,各种颜色五花八门的T恤、衬衫、球鞋胶鞋,掩蔽在游客人群中,不暴露身份。
罗强戴着鸭舌帽,罩住惹眼的囚犯头。
他帽檐压得极低,鹰一般锐利精明的眼扫过大殿每一丛阴暗角落,庄严的释迦佛祖擎起莲花手指,宽容地俯视忙碌琐碎的凡人。
罗强锁骨处嵌着微型通话器,陈处和公安部的指挥头儿不断给所有队员发出指示,双方对话简短而急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