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情靠了过去,坐在旁边。
山林中的清风,徐徐而过,清爽宜人。
在清风中,妇人举手,把脸上的人皮面具脱了下来。
一张斑斑驳驳、狰狞无比的脸。人皮面具后的真面目,少情纵使已猜测过不下千遍,此刻也吃了一惊。一惊之后,喉咙蓦然哽咽。
“娘……”他仍记得当年的娘,美如云中仙子。
“少情,不要哭。”妇人很平静:“当年你还小,蓦然发现我面目全非,大哭大闹。自那次后,你再也没有提起此事。我想,也许你毕竟还是知道了。”
她伸手,摘下一片九里香叶,轻轻道:“不要瞒娘,你恨不恨父亲?”
少情沉声道:“恨。”
“那……白家是不是已经不在了?”
少情愣了一下,这个消息娘怎会知道?难道在赶路时自己偶尔单独外出购置物品,被娘从旁人口中听到什么?
他咬牙,冷冷道:“白家还有我。只要我在,白家就在。”
妇人不语,狰狞的脸对着少情。发白的瞳子,让少情赫然感觉沉重的压力。
“那……”妇人似乎有话要问,又停了下来。她要问的这个问题一定重要非常,以至于紧紧握着少情的手,已经开始微微颤抖。
少情脆弱的心,听见琴弦即将绷断的声音。他带雾的眼睛有点惊恐,盯着妇人因为激动而扭曲的脸。
“娘,你想问什么?”
终于,妇人缓缓冷静。她摇头,自言自语:“不问了。我只怕问出来,会发现一个接一个可怕的真相。就如我当年点头答应他离开这里,遇到一个又一个不会结束的恶梦。”
少情另一只手,垂在腰间,触碰地上的黄土。此刻,他的手指已经深深插入泥中,泥中的石粒嵌入指甲,挤出鲜血,渗入黄土之中。
他忽然站起来,又忽然跪下,扑在妇人怀里,仰头问:“娘,若我很坏很坏,你会不会离开我?”
妇人笑道:“我的少情怎会很坏很坏。”
“若我真是罪孽深重,万劫不复呢?”
“我的孩子单纯善良,上天怎忍让他万劫不复?”妇人温柔爱怜地抚摸少情的脸:“但娘不能一辈子陪着你。”
听出话中的不祥,少情瞪大眼睛:“娘。”
“娘的身子不行了。娘自己知道。”
“不,娘要一辈子陪着我。”少情紧紧搂着妇人,似要搂住他今生唯一可以倚靠的东西:“没有娘,那我怎么办?”
“你外公外婆常说,各人有各人的缘份。你自然有自己的缘份。”
“我不信,外公外婆的话若是真的,娘为何如此不幸?”
妇人怔住,少情忙道:“娘,是我不好,你不要伤心。”
妇人缓缓扬唇,漾出一个平静的笑容:“少情,你可知道,当年娘就是在这九里香下,救了你父亲?”
狰狞的脸,居然泛出不可思议的温柔和甜蜜。
“娘,白莫然狠心毒辣,他该死一千遍一万遍。”
“但我想起他,总记得那一天我在九里香旁踢到一个人。我吓了一跳,弯腰摸索,竟摸到一个陌生人。他身上的衣裳一定很美,摸起来柔软光滑,接着,我摸到他的脸……”妇人回忆着,象已经回到过去那一瞬间:“后来,我听到他的声音,他气若游丝,叫了一声姑娘。我从来没听过这样好听的声音,他叫了我一声,我就知道,我一定要救活他,一定不能让他死在这里。我知道,这一定是上天给我的缘份。这些年,我不恨他,只怨他为什么总对你不好。我想走得远远,再也不见他。这样,我便可以日日回忆他好的地方,不会有朝一日,只剩下一脑的恨。”
少情看着妇人。他心寒,不料遭受白莫然如此对待后,她的记忆,却仍留着这一个最好的片断。
他忽然想起封龙,若今生今世,在脑中盘旋的都是玉指峰上瀑布银河,那可怎么办?一阵心惊胆跳。
“娘,告诉少情,在娘心中,情为何物?”
妇人沉思。
良久,她缓缓站起来,用手攀住一根九里香的枝叶,怅然道:“情,是无可奈何。”
“无可奈何?”
“美景良辰夜,无可奈何天。”妇人叹气:“不得不动情,不得不留情,纵使恨到极点,也不由自主,方为无可……奈何。”
两人怔了半天,妇人转身笑起来:“少情,我们就在这住下吧。你好好陪娘,过这段最后的日子。青山绿水中,无人会万劫不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