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们最后一次去那个山区中学了,也是最后一次走这条石板路。这条路是经楼镇通往县城的大路,我们朝着相反的方向走。三年来,我们在这条路上来来回回地走,谁也记不清走过多少回了,这是最后一次了。
我们默默地走着,谁也不多说话,都在心里默默地猜测、祈祷自己的命运:考取了吗?被哪所学校录取了呢……
阳光灿烂,照射得我们身上发烫。田野里一片金黄,已收割的稻田里裸露着黄色的禾桩,还未收割的稻田里稻子在微风中“沙沙”作响。
这和我们第一次走在这条路上时的情景很相像,只是那时走在一起的有四人,而现在只有三个,且都空着手,看似悠闲。
那时候,我们都挑着行李,虽说行李不重,但要走十几里的路也还是吃力的。然而心情却格外轻松愉悦,充满了自豪和骄傲。
那时,除了小武一人去过经楼镇,我们谁也没去过。小武有个姨在那个镇上。有小武带路,我们心里踏实多了。一路都是稻田,一望无际,一个个村庄散布在田野里,我们走在田野上。我们顶着午后的烈日前行,一路走一路说笑,终于爬上一道高高的堤坝,眼前出现一座宽阔的石拱桥。这是一座三孔石拱桥,虽比不上赵州桥的雄伟壮观,历史悠久,那么有名,但也是这一带少有的古老的大石桥。河水很瘦,河面只有二十来米,两个红石桥墩高高地立于河水中,就像两个大汉扛着厚实的桥面,露出同样厚实的肩头成三角微微地翘着,有三两个小孩光着身子站在翘起的三角处,一个接一个地“扑嗵扑嗵”往下跳,让我们也看得心惊肉跳。桥面虽有三四米宽,两边却无遮拦,这让我们不敢靠边行走。
过了桥,上个斜坡就进入经楼镇了。我们先在小武的亲戚家歇了一口气,然后顺着小镇上唯一的一条街道走去。两三米宽的青石板街道狭长,两旁是居民房,加上一家布店、一家供销社、一家饭馆、一个大墟场,还有一家理发店,这就算是小镇的繁华地带了。我们就读的经楼中学处在镇西南角的一个山岗上。学校没有围墙也无校门,只有两排相对着的平房还能显示出它像是一所学校,只有挂在一栋民房后门口的木牌子上写着的几个红字,才昭示了这儿的确是所学校;而这栋民房则是学校的首脑所在。我们没费任何周折走进了学校,注册、报到,从此开始了我们三年的初中生活……
今天,我们又一次登上了高高的堤坝。走了一个多小时的路,似乎都有些累了,似乎有意要歇口气,我们站在坝顶,俯瞰着眼下的大石桥,俯瞰着从北向南流去的河水,还有对岸鳞次栉比高高低低的房屋……今天不是赶集日,路上少有行人;又是上午,桥上桥下均无孩童戏水,只有三两个女人在河边洗衣服。我的心情有些惆怅,我叹息了一声:这是最后一次了!再见了,可爱的石拱桥!再见了,可爱的肖江河——它也是赣江的支流,是肖江的下游!再见了,我可爱的经楼!
我的同伴学海看我一眼说:“班长,你还担心什么哟?你肯定考取了!”小武也附和说“肯定。”
我没有回答。
我当然相信自己三年的苦读有所斩获,何况早有“一颗红心两种准备”。我凝视着对岸临河围墙内的宝塔和一座木质结构的房子,转而问道:“我们在‘经楼中学’读了三年书,可你们晓得为什么叫‘经楼’么?”
他们摇着头,眨巴着眼说:“为什么,你晓得?”
我用手指着对面,很有些得意地说:“看见那个宝塔么?看见它旁边的木房子么?”
“那不是粮站么……”
“是呀!”我说,“可它先前是‘藏经楼’,藏经书的地方,那个宝塔是舍利子塔……”
我告诉他们,经楼镇是因为“藏经楼”而得名。我还告诉他们,藏经楼曾经被日本侵略者洗劫一空,遭到严重毁坏。这些都是听里面的工作人员说的。
他俩“哦”了一声说:“原来是这样啊!”
我知道他俩从来没有进去过,因为年龄比我小,个子小,没那个资格。我是进去过好几回了,因为抬米。
从初二那年开始,每个来自农村的学生娃每月都可得到五六斤大米补贴。分粮食的日子是我们最快乐的日子!
一般来说,补助粮都是在月底的那个星期发放,我们也是利用某天下午自习时间到粮站领取。每到这个时候,生活委员黄同学便笑容满面地走进教室,手里攥着从食堂管理员那里拿来的粮补证明,说这个月的粮食补贴下来了,抽几个力气大的同学去抬米吧!于是就点名,点着名的四五个同学就站起来,跟着他走出教室。我也常是其中之一。我们先去食堂拿一个大木桶、一根竹杠、一根大号铁丝——这是我们吃饭的全套工具。我们吃的是小缽蒸饭,一人一个陶土小缽,自己放米、加水,吃多、吃少、吃稠、吃稀自己掌握。放好米加好水的小陶缽统一放在教室门口的木桶里,由值日生抬进食堂;开饭时,又由值日生把蒸好的饭从食堂抬到教室门口。木桶上标有班级号,小陶缽上刻有姓名或记号,一般是不会拿错的——然后,一伙人说说笑笑穿过整个小镇走到粮站,把大米领回来,再分发下去。这个时候教室里总是充满了欢笑,充满了乐趣。我们捧着分得的大米,感激之情溢于言表:这是党和政府的亲切关怀啊!吃商品粮的同学增加了定量,党和政府也没有忘记我们这些农村学生娃呀!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荒唐的羞涩
过了桥,顺着河套走二三十米,便是一条向上去的狭窄的小径,两旁高处的茅草和菜园的篱笆使本来狭窄的小径更显得闭塞,真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而且显得阴森森的。好在我们走惯了,并不害怕。我奇怪今天怎么没有碰到其他同学,难道他们已经到学校了吗?难道他们都来过了吗?比较起来,我们三个是路远的。我希望再一次见到同班同学,说说话,聊聊天。这或许是最后一次机会了,以后各自东西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呢?可是没有,这一路一个也没见着。
学海从地上捡起一根小树枝晃着,噘着嘴吹起了口哨。小武突然“噗哧”一声笑了起来,说:“你小子又想敲人家的‘老二’呀!……”说得我们也笑了起来。我们那儿把男人的生殖器称之为“老二”。
去年的夏天,学海就用树枝在这儿敲过一个男孩的“老二”。那是镇上一个精神失常的男孩,经常在这条狭窄的夹道上出没,看见有女孩子过来,他就露出自己的“老二”,像端着冲枪似地迎上去,吓得女孩哇哇大叫。我们听说过这样的事,却不曾亲眼目睹。那天我们村一行四人(包括那位女同学小娥)一起返校,走到这儿碰了个正着。那小子露出他的又黑又粗的“老二”,站在岔道口正朝我们咧嘴笑呢!那“老二”像蛇头似地一动一动的,小娥同学吓得直往后退,满面通红。学海从路旁折了一根小树枝藏在身后,说:“看我的!”我说:“你莫作孽!他是神经病……”学海像是没听见,若无其事地走上前,走到男孩跟前突然抽出树枝,“啪啪”两鞭打在那杆“枪”上,疼得那男孩“嗷嗷”地叫着跑了……
这是三年中我们碰到的唯一的一次。如今过去一年多了,男孩没再出现,今天自然也不在现场。可不知为什么,我突然就想到了自己,想起在河里洗澡的情景。我不禁又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河水,河水中浸泡着我的羞涩、尴尬和稚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