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书说到,亓颂氏为了让老公加入铁鹞子门,黄昏时分来到三叔亓永年家,做小服低,伺候亓永年的老婆戳氏。戳氏虽然嫁在亓家窝窝村这种穷地方,她娘家原是财主,正经的吃过穿过使唤过人的。只是一朝横祸,家道衰了下来,没有以前的条件了。
但要见过富贵的人,思想上富贵了,即便经历了些波折,最终她还会想方设法回到以前的生活去的。亓永年能有加入铁鹞子门的想法,也是戳氏所谋划,只是戳氏的思想也有限,又是女子,没有办法完全改变亓永年的思想,日子过得比亓家窝窝村其他人家强,也有个限度,只落在吃喝二事上的自由,很长时间也没混上个丫头使唤,直到她有了儿媳妇,才有人使。
可这儿媳妇的成色不成,远不比戳氏在娘家时使唤的丫头伶俐,心里总有个遗憾。可今天亓颂氏来了,什么事都不必张嘴吩咐,心念一动,亓颂氏立刻领会,随手东西就收拾利落,递到跟前来了,这才叫伺候么,她一下子找到了当年的感觉,内心获得了极大的满足。
戳氏知道天底下没有白使唤的人,既打发得自己满意了,自己也要打发得她满意。亓颂氏不会无故上门,定然有事,不妨听听她究竟为何而来。
戳氏虽答应了,亓颂氏却不能没有分寸,想着一顿伺候就换自己丈夫一个前途。一事归一事,等价交换,才是办事的规矩。亓颂氏用心伺候饭,只能换戳氏开金口,要办事还得另有孝敬,否则事是办不成的。
亓颂氏也是个懂事的,话还没出口,装礼物的包袱就先拿过来了。
她慢慢打开包袱……
戳氏一眼就看见上面那对翠玉戒子了,因为年老而耷拉下来好多年的眼角,有那么一瞬间竟然扬起来了,她半靠着迎枕的身子也坐直了:“哎吆,侄媳妇,你这是做什么?”
不是戳氏贪财,见钱眼开,是她当年嫁到亓家窝窝村时,身上唯一值钱的东西就是一对翠玉戒子,为给亓永年谋事,拿去当了,想着得了差事,有了钱指定能赎回来。谁知铁鹞子门也不是好混的,进了门之后不断往里搭钱,弄了两三年才真见入钱,如此也过了当期,那戒子便赎不回来了。再后来,想买这么一对翠玉戒子,发现又太贵,要是硬买也能买起了,可惜亓永年太惜财,不理解,为什么要花那么多钱,去买个石头戒子戴?这钱花的不值。于是这戒子就一直拖着没有买,也是戳氏的心病,今天忽见了亓颂氏拿出来,任谁也不能不动容。
这些变化,都看在亓颂氏眼里,这事儿有门儿,她心里想,不过也不能心急,拢着点办,不为过:“婶子,实不相瞒,前些日子,老六碰上个狗屎运,得了个外财。想着这些年家中穷困,少来孝敬叔叔婶子,实在心中有愧,如今得了余财,还不赶紧过来孝敬,更待何时呢?没有什么好东西,婶娘千万别嫌弃。”
戳氏心道:“昨天邻舍家阙娘子过来,说亓老六发了财,我还倒不信,如今竟是真的。我先不动声色,听听她怎么说。”于是说道:“老六媳妇,莫说那个话,如今这世道,各家有各家的难,能糊上一家子的口就不容易了,你们上面还没有老家儿,日子过得就更艰难了。我们虽说是亲叔婶,你们艰难的时候,也没帮上你们什么忙,怎么好叫你们惦记。要是点心饽饽,我腆着脸收也就收下了,只是这礼太贵重了,这戒子,绸子,吆,这里还有双鞋,加吧起来,五两银子打不住,够一家子吃一年的,快拿回去。我知道你是好心,惦记我们这俩老东西。不是婶子我嘴碎,说你们年轻,不会过日子。这外财不常得,即得了,得好好算计着花。你这有钱了,脑子一热,就敢买这个,等没钱的时候,你就是伸手跟人家要一个大钱儿,谁给你去?这东西我不能要,不能要,你叫老六退了货,攒着钱,预备以后的好。”说着就合上包袱,往亓颂氏这边推。
但凡别人送贵重的礼物,必有所求,若不明说,礼物是万不能先收的,收下了礼,人就容易被动。
亓颂氏连忙把包袱推向戳氏:“也就是您,亲婶子,才跟我们说这推心置腹的话。”说罢假装用衣袖搌眼角,以示自己被戳氏感动了,“当年我公公婆婆殁的时候,我们还年轻,不懂事,还不是叔叔婶子帮着张罗,这些年不及报答,侄媳妇心里是有的,现在好不容易有了个报答的机会,不上赶着报答,以后再没钱了,这份恩情就要欠一辈子了。”
戳氏这才缓和了缓和:“侄媳妇说外道话了,你公公婆婆也是我们哥哥嫂子,哪有不管的道理?你们两口子记恩,这是你们孝顺,我怎么当得起这个?”
亓颂氏见她有些动容,便拿起翠玉戒子,拉过戳氏的手,帮她把戒子戴上,“瞧瞧,还得是婶子您,这一双手保养的好,才配戴上这翠玉的戒子,越发映得手白了。再看看我这双爪子,整日里土里刨食,弄得又粗又黑,怎么比?”
戳氏还是没有经得起诱惑,对于亓颂氏送的礼物,是默认收下了。她讪笑道:”你说说,这叫什么事啊?……锦生在家可好?”
亓颂氏回道:“这孩子倒还好带,能吃能睡的,老六在家看着呢。”
“老六现在做什么营生?”戳氏有一搭没一搭地问。
亓颂氏故意把话头往这里引:“还是做以前的营生。这不,买麝香得了这两个钱,心也大了,每天家说要出去收麝香。前几天去康县转了一圈也没收着。那好事怎么能天天有?”
戳氏有些同情亓颂氏,说:“是啊,这种横财也不是天天有的,总归得有个稳定的行当干着,日子过得才安稳。”
太好了,终于要说到点子上了,机会稍纵即逝,亓颂氏赶快接上话头:“婶子说的是,我也是这个想法,那收麝香的胡客,也不是总能遇上,以后的日子该怎么办?只是咱们村子就这么大点,外面也不认识人,想谋稳妥行当,连个引荐的人都没有,门儿在哪都摸不着,可如何是好啊?”
话说到这里,已经不是闲话了,戳氏心明眼亮的,能听不出来?只怕今天这礼就是因为这个送的。戳氏既然接了礼,倒也不怕,自进门来,戳氏冷眼揆度,亓颂氏这个人,性情开朗,言语妥当,话未说,先递礼,还是打人心尖尖的大礼,卑辞厚礼,方求为己目,是个懂事的。她既有所求,必有分寸,所求之事,定不过分,或许还在礼物价值之下,因此才开的应许之口。那些难对付的是,求人之时,还要端长辈身份,提亲戚关系,说往日恩惠,要求偌大的人情,上门却只带带水果、点心、土特产的,这种不是求人,是来拉肉,是来要命的。这种人是万万不该开口子的。
对亓颂氏,戳氏却没有那么大的防范心,她想帮帮这个侄媳妇,而且这种人,你帮她了,她定然不忘恩情,一定会回报,你只管放心大胆地帮,绝对不会出现升米恩、斗米仇的情况。
“嗯……”戳氏沉吟了一阵儿,屋子里的气氛,安静地有点尴尬,亓颂氏的手心都快攥出汗来了,她生怕戳氏不再往下接茬,“侄媳妇,有个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吆,婶子,您跟我还客气啥?有什么示下,尽管吩咐。”亓颂氏说。
戳氏笑了笑:“哪有什么示下啊?就是咱娘俩说个知心话罢了。你来也看见了,你三叔如今也有些年纪了,出门总有力不从心的时候,就让老七(亓永年独子)跟着。老七毕竟年轻些,做事不甚稳当,常常弄些罗烂,叫你三叔收拾,还不如他自己出去省心。我瞧着永年出门办事多年,老成稳重,有意叫你三叔收他做个子弟,跟着你三叔做上几年,等门路熟络了,就放永年自立门户。那时候老七也历练出来了,再叫他接你三叔的班儿,老六也有自己的行当了,岂不是两全?你三叔这个买卖还行,养活一家子温饱是没有问题的,不知道你意下如何?”说罢,戳氏还拿眼睛环视了一下自己屋子,那意思就是提示亓颂氏自己家庭条件确是不错的。
这不就是自己来求的吗?哪还有不同意的?亓颂氏听了,满心欢喜,立刻下炕来,给戳氏行礼:“若叔叔婶子肯提携老六,那再好也没有了。我替老六在这里先谢过叔叔婶子了。我夫妻二人定然对叔叔婶子的恩情永世不忘。”
“快快,快起来,不用拜了。”戳氏在炕上伸手虚扶,不让她拜。亓颂氏执意拜了几拜,才回炕上坐下。
戳氏心中也是欢喜,对亓颂氏说:“你既答应了,等你三叔回来,我便说与他,你三叔定是欢喜的。”
这事儿就这么成了!这也是求人,从头到尾亓颂氏还有说过什么求的话么?做到位了,自然水到渠成,都学学吧。
事情办好了,亓颂氏放心,戳氏也安心,娘俩又说几句闲话,亓颂氏便告辞回去了。
两天后,亓永年回来了,这趟出去,得了一个米脂女子,带到肃南城,颇赚了几个钱。没奈何儿子(亓成意)不出息,在城中停留的时候,迷上了“拈阄射利”。此事是肃南城内占元厂所为,二文钱买一阄,每阄上有名目,若“天甲、青云、茂林、必得、只得、有利……云云,并谶诗一首,图画一幅,每逢二、四、七在占元厂内开局,若字、诗、画具中者,可得铜钱五千贯,若中字、诗、画其一者,亦有得利。这勾当在肃南城很是兴盛,上至官宦,下到奴仆,皆有参与,每至二四六日,占元厂上人山人海,坐等开局。此阄虽只二文钱一张,所费不多,但搁不住利诱失智之人,每求必中,常常破家求购,一旦不中,便要破家,乃至典卖妻儿者亦有,非为善事。然举城皆爱,则无是非之论矣。
有意思的是,这么赚钱的买卖,却不是铁鹞子门的,也不是衙门口的。衙门也不敢管,铁鹞子门也不敢惹,七八年前就来了肃南城,至今没有人知道他们的来历。不过每次有中局的,都给兑现,从来没有赖账的,这生意便一直这样开着。
亓成意第一次和他爹带到肃南城,亓永年就怕儿子学坏,严厉警告他不准涉足青楼、不准出入赌坊,谁知儿子接触了“拈阄射利”。可能有新手保护期,亓成意第一次花了四文钱,直接就中了三贯。“鄙啬之极,必生奢男。”亓永年平日里对儿子花钱控制得太严,导致亓成意没有什么金钱意识,还有花钱的瘾,这下捞着了。得了钱也没有跟他爹说,偷偷去了一直想去也不敢去的勾栏院,把三贯钱花了个罄净。
没有钱了,他便又去占元厂买利阄,可惜已经过了新手保护期,一次没中,他觉得自己是买少了,第二次又多买,没有钱,便偷他爹的钱去买,等他爹发现钱少了的时候,这小子已经赔了两贯钱!别看这二文钱的就阄,真上瘾了,跟赌坊没有什么两样。
把亓永年气了个倒仰,也顾不得儿子已经成人,拿着藤条把他好一顿打,气哄哄地提前回家了。
亓永年回到家,戳氏瞧他脸色阴沉,又看儿子走路一瘸一拐的,知道有事,也没有上来就提亓颂氏过来的事。夫妻之间,也要有分寸,不要自找这个没脸。
待伺候过了亓永年沐浴吃喝,亓永年坐在炕上闷头抽烟,戳氏则一言不发陪坐在一旁。终于亓永年忍不住了,开始跟老婆说儿子亓成意惹的麻烦。
预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