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当时身受重伤,又要躲避追捕,便隐姓埋名在一个山村里养着,暗中同黄四递消息,养好了伤后回去一举反杀钱五,夺回了大权,方辗转回京。
这一耽搁,便是数月。
陆骥打眼一看,果然发觉裴时序仍是一副病弱的模样,又叹了一声:“你和你娘一样,也是个命运多舛的。”
“是啊。”裴时序声音冷冷的,“不过我娘可没有我这么好的运气。”
“她……是如何去的?”陆骥问。
“咳疾,治不起。”
裴时序声音简略。
短短五个字,却说尽了无限心酸。
咳疾易治,若是还在公府,怎会治不起?
陆骥心口又一阵钝痛:“既已沦落至此,你们为何不回来找我?”
“回去?”裴时序嘴角扯出一个笑,“回去继续做外室吗?还是如你们所想,去母留子,将我接回去,将我母亲送走?那岂不是,比杀了她还让她难受!”
裴时序又想起了母亲,那个从他有记忆起便受尽了无尽苦楚的女人,声音不自觉的冷了下来。
“她是个很要强的人,即便离开了上京,仍是竭尽所能给我最好的。只是乡里不比上京,医婆遭人看不起,来找她的大多也是穷人,赚不得几个钱。为了生计,她白日上山采药,给旁人看病,晚上还要替别人浆洗衣服,贴补家用。日复一日,没几年便积劳成疾。”
“然医者不自医,得了病之后,她明明知道什么样的药能治好自己,为了省钱却一直舍不得买。明知道该休息一段时间,为了凑束脩的钱还是不得起早贪黑。咳疾便这么一日日的拖了下去,最后……积重难返。”
说到这里,裴时序声音顿了一下。
“到了最后,她索性不治了,想着她若是死了,长公主说不准能容下她的儿子。于是任凭我怎么求,她都不肯喝药,只求速死。濒死的那一天,她已经瘦成了皮包骨,一双手像枯枝一样,眼底却是笑的,拉着我的手叮嘱——你知道她说了什么吗?”
裴时序看向陆骥,一双眼锋利如刀,直接破开温情的假面。
“说了……什么?”
陆骥听着那段过往,每一个字都仿佛一根针,扎在他心口上。
“她要我把她烧成灰,挫骨扬灰!”
“她说,倘若我带着她的骨灰回去,国公府兴许能容得下我。”裴时序闭了闭眼,垂在身侧的手却攥的极紧,每一个字,都带了血气,“活着卑微,死了还要挫骨扬灰,凭什么,就因为她出身低微吗?就因为她比不得长公主出身高贵?若是如此,你们当初为何要逼她,为何要让她生下我!”
“她算什么!我又算什么?”
陆骥本就身患消渴之症,闻言五脏六腑都仿佛捅了一刀似的,眼底更是掩不住的痛意:“你说的没错,都是我不对。你阿娘的确是个极好的人。当年也是看中了她本分,平阳被诊断不能再有孕的时候,老太太才挑中了她。老太太对她有提携之恩,她也是为了报恩才答应下来。但一直默默的,什么都不要。”
“她有孕之后,发现平阳也有了孕,并且更早,得知之后她便跪在老太太面前要把胎给打了。老太太不许,她便自己给自己灌药。被发现的及时,才没打下来,那个孩子……便是你。但也正是因孕里伤了身,你出生之后,一直体弱多病。”
“为此,我便对你们母子多照顾了些,裴絮也不得不多分神照顾你。因此,偶然被跟在她后面的大郎发现了。大郎当时本就体弱,得知此事之后忧思交加,一时意外,才去了。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你母亲自此便愧疚难安。后来二郎也发现了,给她送了大郎的衣服,她当夜便带着你消失的无影无踪……”
陆骥每每回想这段往事,都觉得天意弄人。
陆家嫡脉三代单传,老太太是为了子嗣着想,她有她的道理。为了不影响平阳休养,她并未公开说要纳妾,只找了个外室。
裴絮一向不争不抢,她也并无过错。
至于平阳,她生来便是长公主,更是不该受任何委屈。
二郎,虽心思深重了些,但年纪尚小,且本意也是为了替大郎报仇,陆骥虽爱他,却也知道他有他的立场。
他们明明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苦衷。
每个人本意都是不想伤害更多的人。
但到最后,所有人都遍体鳞伤……
究竟为何,为何会走到今日这一步?
“幸好,三郎你还活着。”陆骥咳了一声,“你母亲的事已经没法弥补,至于你,我往后必会尽量弥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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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弥补?”裴时序冷眼,“二十年前你便不敢,二十年后,又何必呢?”
陆骥被他一刺,有些难堪,他捋了捋须:“这你便不用管了,总之,我必会将你纳进族谱里。”
“听闻——”他又道,“你从前在青州已经有了未婚妻,之前正是为了她才来了上京。那孩子我知道,如今正在咱们府里,是江氏的妹妹。之前知道你们的关系时,我本想让她成冥婚,看来看去,又觉得那孩子实在太年轻,不忍心让她守一辈子才忍着没告诉她。如今你既然活着回来了,那孩子也尚未定亲,你若是还愿意,我必会替你们好好操持一番。只是她意外伤了身,恐怕不利子嗣,你可愿意?”
“伤身?”裴时序压根不管什么子嗣不子嗣,只抓住了前一句,“阿吟为何伤了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