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喉结滚了滚,抬手小心翼翼拥了拥怀里的人,淡声道:“十岁以前我都不是在裴府过的。”
“我母亲是裴家大夫人的陪嫁侍女。”
说着,裴云谦顿了顿,似是难以启齿一般,半晌才继续道:“阴差阳错之下才有了我,大夫人眼里容不得沙子,得知我母亲有了身孕以后连夜将我母亲赶出府,我八岁的时候母亲生了一场大病,没撑多久就走了,那时我才知道我还有个活着的父亲。”
说到这,裴云谦眼底掀起毫不掩饰的嘲讽。
裴云谦从未想过从前被他视为耻辱的事情,今日会如此轻描淡写地宣之于口,并且,没有他想象中的鲜血淋漓。
沈姝眼睫抖了抖,抬头看向裴云谦紧绷的下颚,只觉得心口像是堵着什么东西一般,上不上去,下下不来。
她张了张嘴,没等她说话裴云谦就轻轻捏了捏她的掌心,接着道:“当时还小,母亲的遗愿我自当遵从,我从汴京一路随着商队往楚京走,可不巧,路过扬州时赶上了旱灾,商队就把我丢在扬州了。”
这一段裴云谦说的云淡风轻,一路上的艰难全部一语带过,可沈姝的心头非但没有半分疏解,反而堵得更紧了,还密密麻麻生出几分痛意来。
这时候,沈姝反而不敢抬头看裴云谦的表情了,她不敢想象一个只有八岁的孩童是如何跟随商队,又是在何种境地之下被抛弃在一个陌生的地方。
沈姝不敢想。
她动了动手腕,将裴云谦的手拢在自己的掌心里,仿佛是想给那个幼年丧母的裴云谦一点温暖。
提到扬州,裴云谦原本冰冷淡漠的眼里才逐渐生出几分暖意。
许是感受到了沈姝的意图,他顿了顿,不自觉地垂下眸子瞧了怀里的小姑娘一眼,反手将沈姝的手扣在下面。
十指相扣。
裴云谦缓缓收回目光,勾唇轻笑,他没那么脆弱。
到现在裴云谦才发觉,从前他不敢提及的事情如今早已伤害不到他半分。
半晌,沈姝轻声道:“后来将军是如果回到裴家的?”
“我在扬州时遇见了一个好心人收留我,给我饭吃才没饿死,后来啊因为大夫人的儿子夭折了,又没有其他子嗣,裴家爵位无人继承,我爹才知道他还有个流落在外的儿子,没过多久我就回了裴家。”
沈姝抬头,一双眼睛目不转睛看着裴云谦,眼底藏着几分氤氲,半晌,才轻声道:“若是将军小的时候能够多遇见几个在扬州时收留你的好心人就好了。”
闻言,裴云谦目光一顿,接着眼底漾开星星点点笑意,他垂了垂眸子,眼中情绪不明,他鸦羽般的长睫抖了抖,视线缓缓落在沈姝脸上,紧接着又缓缓垂下头,将头轻轻埋在沈姝肩膀上。
声线低沉喑哑:“遇见一个就够了。”
这辈子,遇见一个就够了。
当时的扬州早已哀鸿遍野,一整年颗粒无收,从前存的粮食早早就吃光了,就连牲畜都很少见了,裴云谦曾经亲眼看见过有人将树皮揭下来煮烂饱腹,更有甚者将自己的亲生骨肉换给旁人,互相果腹。
裴云谦每每走在路上,看着道路两旁成群望着他两眼发直,恨不得立刻冲上来将他剥皮抽筋的人时,心头都在发颤。
后来,他即使肚子再饿,也不敢再走出自己藏身的破庙,平日里也学着其他人那样,在附近的树林或者草地上找些看似能吃的东西果腹。
可是,随着灾民越来越多,人吃人发生得也越发频繁,许多弱势为了活下去都纷纷找藏身之处,自然也能找得到他的破庙。
裴云谦记得十分清楚,那天夜里,他又被腹痛惊醒,一睁眼看到的就是个人围着他,那些人脸上的表情他在熟悉不过。
许是上天眷顾,那几个人里非老即残,他跑出去了。
裴云谦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他只知道他不想被人当做果腹之物。
等他再次迷迷糊糊醒来的时候,眼前多了一辆富丽堂皇的马车,赶车的车夫正用皮鞭抽打他:“哪来的臭要饭的!赶快滚!别挡着路!知道这是谁的马车吗?”
他还活着。
他还能感觉到疼。
可他爬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