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怕不能遇见你》——秋殇
从沁坊闸过留香亭,就听到流水从假山石上泉眼飞泻而下的轰鸣声,眼前溅起珠玉无数,而整块巨大湖石垒砌的假山宛若是名山缩影,向前行几步,有座石砌的三孔拱桥,而旁边又别出心裁的砌了个小小船坞,而那船坞中就停放了两只小船,竟是江南特有的乌篷船,乍一看到此情此景,竟像是从这风都觉得硬朗的北国到了江南岸一般。
静园有着上百年的历史,所以这其中的一草一木一石一景都带着一点尘封在沉香屑中一般的古旧和悠远,虽则那百年古园早已化作废墟和乌有,但这重建起来的园子,虽达不到百分百的乱真,却也堪堪有了以往七分的韵味。
更遑论,这建园子的人花费了百般的心思,只恨不得将每一处都建的美轮美奂,只是好园虽美,却没了欣赏它的知己,不免显得有几分的寥落。
行过船坞就是思醇堂,这是以往傅正则办公的地方,所以牌匾严谨,檐角雕飞禽走兽,直刺天空,粉墙黑瓦,颇是肃穆,一入思醇堂,迎面而来的就是偌大的葡萄藤架,架下摆了石桌石椅,还有一整套的功夫茶具,四四方方的小天井古朴而又不失优雅,精巧的细节都能瞧出来当年的主人品味如何,两扇院门半掩,伸手推开出去,就是一方小小花园。
因是深秋,没了百花盛放的热闹却也有着应季的各色雏菊争相斗艳,一旁搭了花架,花架下是一张檀香木的摇椅,摇椅上放一本打开倒扣的书,有细细碎碎的阳光就从那花架之上穿过,摇摇曳曳的落在了书封上,斑驳光影颤颤幽幽,泛着古香的旧时光气息忽然间就扑面而来,让人一恍惚就似回到了从前一般。
那走进来的人就颤巍巍的停了脚步,一手扶在院门上,一脚跨进花园,一脚还在门外,尖瘦的小脸在眼窝处透着暗青,额上也有些泛黄,但揪住大衣领口的一只手,却还是葱白一般泛着晶莹的光泽,只是指尖堪堪没有一点血色,衬在黑色羊绒大衣上,白的有些吓人。
那人有一双好眼睛,端的黑白分明,虽则不是很大,但胜在顾盼之间颇有神辉,更难得是清透如水,不染一丝的杂质和尘埃,只是此刻,却流淌出浓稠的哀戚和挣扎,像是从沁坊闸的泉眼里汩汩流出,永不会消逝一般。
静知是趁着苹苹去给她熬中药,孟绍轩疲累的刚刚入睡,孟绍霆有急事必须要出去一趟的片刻功夫,一个人悄悄的从小楼出来的,她躺了不过一周的时间,这静园似乎就变了个样子似的,披了厚厚的大衣出来,却还是觉得风吹来时,骨头缝都是凉的,捂住嘴又剧烈的咳了半天,才喘着气停了下来,肺部的疼痛越发的难忍起来,这一周各色的药都吃遍了,却还是不见好转,昨天开始开了中药方子吃中药,黑漆漆的一大碗是必须要被那两个人亲眼看着喝下去才肯罢休的。
只是苦了她,每一次都像是死了一回一般,只觉得平生吃的药加起来也没有那一口难以下咽。
不是药苦,实则是那坐在她床边,盯着她不放的两个男人,要她食不知味,难以下咽。
她真的知道她不是个好女人,一个好女人不会让自己的生活乱成这样一团糟,但是她也自问自己做事无愧于心,但却不知为何,要她这半辈子吃了这么多的苦,到头来,得深情如许,却偏偏是同时两处,要她犹如站在独木桥上一般,向前是悬崖万丈,向后是万丈悬崖,她真是不知道怎么办。
幸好这病来的巧,她也就拖着不愿意好,似乎只要一日不好,也就不用做出一个决定就可以让时间停留在这里一般。
但其实是知道的,病总会好起来,抉择的那一天也终究会来,古往今来可只听说两女共侍一夫,却从不曾听说一女嫁两男的,她也不是那种前卫的小女孩子,觉得纠缠在两个男人之间乐趣无穷,真是证实了自己多么的有魅力,感情,复杂激烈的确实让人终生难忘,那种轰轰烈烈的美好年少时都曾经幻想过,但在渐渐长大之后才明白,美好的感情是最简单的,两个人举案齐眉,只不过是一个眼神一个笑意,就明白对方的心意,然后在相视一笑之后挽着手走到满头华发。
但她的感情是一团乱麻,就像是这思醇堂的小花园里盛放的雏菊一般,看着是热闹的,好看的,但实则闹哄哄,让人心生烦乱。
她又站了一会儿,走到躺椅那里坐下来,眼底却是有些呆滞的望着不远处,若是爸爸还活着多好,他一定会有他独到的观点,也会有他最公正而又客观的看法,她若是拿不定主意,只要听爸爸说上几句话,或是静静的伏在他的膝上片刻,就会觉得整个人都沉寂了下来。
那么,若是爸爸还活着,他会要她继续留在静园,还是要她和非同绍轩一起离开?
当初和绍霆结婚的时候,爸爸和她促膝长谈过一番,那些话虽则过去那么久,但还是有只言片语时时萦绕在耳边,她还记得爸爸告诉她,孟绍霆这个人他是整整看了一年半才彻底的了解然后认可的,那时孟家和傅家联姻,初时是要静仪嫁过去,当初爸爸还心中无限唏嘘觉得失去了这样一个好女婿而遗憾,孰料造化弄人,孟绍堑逃婚,孟家要二少顶替,而爸爸也就顺势不顾静仪的哭闹,提出要她这个上不台面的私生女嫁了过去,她嫁过去时,满怀憧憬,却不从想过自己的婚姻会糟糕到这样的地步。
爸爸为什么这么喜欢孟绍霆?又为什么千方百计要让自己嫁给他?她再也没有办法知道了,所有的秘密都随着爸爸的死亡而埋藏,永远不会知道其中的真相了。
“静知,静知——”孟绍轩一下子推开虚掩的园门,一眼看到她端坐在那里,他才长舒了一口气,紧跟着秀挺的长眉却又一下子皱了起来,他几步走过去,弯腰就将她抱了起来,口中责怪,眼底却是疼惜:“你怎么一个人偷偷跑出来,快把我吓死了你知不知道?我就刚刚闭会眼,你怎么就不见了,真是不省心!”
他双臂紧紧的将她抱住,又腾出一只手将她敞开的领口掩好,口中又怪责了几句,见她有些失魂落魄的样子,不免叹了口气,就不再多说什么:“我们回去吧,医生说你见不得风,要不然这咳嗽还不会好,你昨晚刚好点,前半夜都没咳,可不能再犯了。”
她默默点点头,出来的久了,身上被风吹的凉透了,太阳穴又开始隐隐作痛起来,嗓子里发痒,忍了几忍,却还是咳了起来,她慌忙捂住嘴,绍轩的步子却已经停了下来,他看她一眼,抿了抿唇,终是什么都没说,只是加快了步子向前走。
“绍轩……咳咳,我,我没事……咳咳……你不用担心我……咳咳……”静知一说话,却是喝了点风,咳嗽又厉害了几分,她咳的满脸通红,有些着急的看着孟绍轩越来越凝重的神色,孰料眼角余光微微一闪,却是忽然看到不远处穿堂那里站着一人。
他目色幽深,似有千般的话想要说出来,却又生生忍住了一般,他手臂上凌乱的搭着风衣,内里的衬衫解开了两颗扣子,料峭的秋风里,他的额上似乎隐隐的有着汗珠,他站在离他们数十步外的地方,只是紧抿了唇看着他们,确切的说,是看着绍轩怀中的她。
他的目光那样的深,那样的浓烈,似乎是带着无边雾霭一般将她重重包裹起来,要她避无可避。
咳嗽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停住的,她趴在孟绍轩的背上,捂着嘴看着孟绍霆,而他自始至终没有上前一步,就只是那样看着她,却要她的心撕扯着一般疼了起来,绍轩走的很快,一转弯,他的身影就渐渐看不到了……
她许久之后才低下头,捂着嘴的手指不知道什么时候被牙齿紧紧的咬住,她看到自己手背上大片大片晕开的水渍,她有些慌的伸手摸了摸脸,一片的湿痕,她这才知道,她竟是哭了。
回了卧室,绍轩将她安放在床上,又让苹苹端了药来,她一口气喝光,绍轩赶忙拿竹签扎了一颗蜜枣递给她,她接过来含住,却是屏息的听着楼下的动静,不一会儿,似乎听到了车子的引擎声,她心一紧,忍不住揪住了身下的床单,车子开动的声音渐渐远去,她整个人忽然像是被抽去了脊梁一般,倏然的软了下来,眼睛刺痛一片,她慌忙仰起脸来,绍轩站在一边看她许久,方才幽幽开口;“刚才找不到你,苹苹心急给二哥打了电话,许是知道你回来了,他就没上来,他今天有个重要会议……”
“你别说了。”静知忽然打断他的话,房间里气氛怪异的很,她偏过脸去,深深吸了一口气:“绍轩,你不用说这些。”
孟绍轩苦笑一声,弯腰将她被角按好,“好,你休息一会儿,我不打扰你了。”
他转身出去了,门被轻轻的关上,静知轻轻的舒了一口气,想到那天绍轩说的话,原来只是一些那么假那么经不起推敲的误会,但她却是毫不犹豫的相信了,为什么会信?为什么也不恨他,也并不曾有太多的难过?
是从来不曾相信自己在他心中的重要性,还是因为没有期待所以没有失望?
过去的事已经过去,她现在更担心的是,怎么答复绍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