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总说‘不知道怎么生了你这个王八羔子’,现在想起来,生我其实就为了给你挡这一劫的。这就是死得其所快哉快哉吗?”小三说完咧嘴笑了,露出两排雪亮的牙齿。
他自然是不能同意的,沉着脸快速地想着脱身的法子。
小三又说:“你说我出去能干什么?大字不识几个,除了吃喝嫖赌,其他的都不会。你不一样,等你出去给咱们报仇呢。你别跟我争,娘肚子里头你就跟我争着当哥,现在让我也当回哥……”
他还要再说什么,门外头铁链子响了,有人开锁推门进来。那人蒙着脸,压着声音问:“谁是哥?”
小三挡在他前头,冷冷道:“我不仅是哥,还是你爷爷。”那声音和表情竟然学得一分不差。他刚想说什么,枪声就响了。小三应声倒下去,倒在了他的面前。
他的唇抖动得不能自已,小三的脸是冲着他的。脸上是惯常的笑,三分轻浮七分洒脱。眼睛是睁着的。他从小三的瞳孔里头照见自己,形单影只,落寞寂寞胆小猥琐的自己。
他原觉得自己清高孤傲如亭亭岩山松,现在看来,跟河沟里的稗草有什么区别?他知道自己刚才的恐惧,他明明知道他要替自己,他怎么就不敢冲到他前头说呢?还是胆小吧!他还自称是哥,还安慰什么“别怕,有哥在”!
他没有一刻这样厌弃自己。他是怕死的,怕得要死。他应该挡在他前头,他才是哥哥。可是晚了,什么都晚了。小三没了,在自己眼前一下就没了。
他还没来得及跟他说,上回藏了他几本艳情小说,因为他也看上书里头的插图了;他还没来得及跟他说,上回帮他写的情书,不是情书而是写了一首讽刺那小姐的诗,害得那小姐再也不理小三……
他这个当哥的,都干了些什么?道貌岸然地逗他、捉弄他。小三不是不知道,他就是装傻充愣而已,顶多就说他一句“小二你可真奸”,然后龇着牙嘿嘿地笑。
他呆呆地守着小三的尸体一天一夜,不声不语,一动不动。像个傻子一样,呆呆地看着他。手被捆着,想摸一摸他都不行。直到荣家的人找来。
他躺在床上整宿整宿地做噩梦,梦里头看着小三跟他招手。满脸是血,却还是笑的。他一边招手,一边后退。他看见小三的身后是望不见底的深渊,他张大了嘴想要叫他,让他停下来。可是“小三”两个字怎么都喊不出来。他拉不住他,他的手是僵的,不能动的。
等到高烧退了,他就成了荣三。荣家二公子便夭折在十五岁的生日上。
他有时候想,幸得母亲一直视小三如心头肉,不然他那短短一生,真是死不瞑目了。
他说完,是长长的一段沉默。
婉初觉得他的身体有些微微地颤抖,抬头望去,他的眼眶里头潮湿得如同大雨将至。有一颗泪,将落不落地盈在双睫之间。
婉初从他怀里离开,迟疑了一下,终是伸出手拂去他眼睛上的泪:“这不是你的错。你不必过分自责。”
他双手紧紧攥着,身体带着轻颤。她的心又软又潮湿又难过,于是揽过他,轻轻抱住他。手在他后背轻轻拍着,仿佛是安慰一个孩子。“都过去了,都过去了。”她轻声说。那声音像莫扎特的d小调安魂曲。
原来这才是他的话的真正意思,“你看到的,无非是那人想让你看到的样子”。所以他开始放浪形骸、轻浮于行,都不过是为了活下去的伪装。而他在自己面前的那些温柔、那些清华温宜,也仅仅是他想让她看见的样子。
婉初觉得这人的感情,看上去轻轻浮浮的,实际上藏得是最深的。他把最真的,坦白在她面前。
她冰冻的心有一处好像被火融化了,那些熔化了的岩浆就顺着血管从心脏开始往外流,五脏六腑四肢百骸都暖了起来。
“从小总听我阿玛说起生平见闻,他说,要一个人死,总是有各种各样的理由。但若要救一个人,不过就是爱他,常常是不经过思考分析的本能反应……小三拿自己换你,那是兄弟的爱。他爱你,才盼望你活着、开心。若你担着这份内疚自责活着,倒是拂了他一番好意了。”
她从来没主动跟他说过这样的话。她的经历也让她能放开怀抱。她庆幸自己是坦然随缘的那一个。若随了母亲,母亲执着癫狂的后半生,就是自己的写照,一字不差。
荣逸泽渐渐平复了心情,也觉察出自己的失态来。从她怀抱里退出来抱歉地笑了笑,面色也有些赧然。
“那么,你叫什么?”
“荣慕泽。”
“慕泽……所以,老太太才是最清醒的人,只有她认得你。”怪不得他说他的小名是“二小子”,怪不得那经文是抄给“荣逸泽”的。婉初喃喃地又念了两遍。
这名字连他自己听来都觉得陌生了。从她口里缓缓念出来,婉转嘤咛像是落在玉盘子里的珠子,又娇又好听,还带着缠绵的旖旎。
婉初望着他,他也一瞬不瞬地看着她,渐渐地目光落在她的唇上。
婉初被他的目光烤得双颊发热,便转过身,垂了眸子看那火焰。火光一耀一耀的,扑在脸上,烫得她说不出的舒服温暖。
静默了一阵,荣逸泽突然“哎哟”了一声,婉初忙回头去看发生了什么事情。
刚一转过来,唇上就烫上他的吻。双唇突然被他衔住,荣逸泽的气息迷乱而又急促。他知道自己是喝了酒的,他情不自禁地假装醉了。他的唇还带着些淡淡的酒气,那酒气原来也是能醉人的。婉初的脑子是木的,心底的什么,仿佛就被他的轻吮带了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