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难得遇见金令仪,看她脸色也是红润兴奋,便问:“最近都在忙什么?快毕业了,你有什么打算?还是想做女法官吗?”
金令仪捧着一杯茶,含着笑,看了看窗外:“原来是想的,不过,现在我有了更值得做的事情。”然后是感情蓬勃地望着远方。
婉初直觉得她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可金令仪不说,她也不好问。
大约是心事藏得太满了,终于有遮不住的一天。这天晚上她又钻进婉初的被窝,婉初看出来她在酝酿什么话,于是静静地等着。果然金令仪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你说,他们多伟大。”
“他们?”婉初想了半天,这个“他们”指的是什么。
“嗯!他们为了理想和主义,连生命都不在意。心怀天下,忧国忧民!”
婉初却是笑了,低声问他:“你是说小林吗?”
金令仪却是不说话了,含着笑,仰面看着天花板:“你看我哥哥弟弟那样的纨绔子弟,整天只知道谈女朋友,过些拈花惹草声色犬马的生活。再长进些的事情,也不过想着怎么跟兄弟争家产,怎么从父亲那里多骗点钱出来,哪里会想到什么人民和劳苦大众?……我不要过那样的生活!”
婉初侧过头看她,她目光炯炯,是某种信念蓬勃而出的坚定。婉初却又想到小林,忍不住想问她,为了一个人,还真是为了一份追求?转念一想,这又有什么区别?虽然她从来对政治不感兴趣,但对这些讲着信仰与主义的人总还是怀着一份敬仰的。
“我看你也不是想嫁人的样子,你不要整天织绒线衣了,不如一同做些有意义的事情?”金令仪又热情洋溢地看着她。
婉初苦笑,她不知道什么才叫“有意义”的事情,无奈地叹息:“我是朽木不可雕了……不过,如果有什么能帮得到你的地方,尽管开口。”
金令仪第一件要她帮忙的事情,便是搪塞金家的人。
平日里只见她来去匆匆的,也不知道在忙些什么。金家人有时候找过来,婉初便依着她留的托付,帮她托口遮掩过去。
婉初旁观着她和她的那群朋友,有时候不免也觉得,他们那才真正是热血的青春,自己真是一块快要沤烂的木头了。
报纸短短不过几段文字,人世间已是几番人事沉浮。定军同京州军的战事终于以新内阁的重组结束了,选了一位无党派的人士做了大总统。傅仰琛被授定北巡阅使,傅博尧年纪轻轻坐了定军总司令的位子。京州军打散重新编入定军,京州督军突发恶疾,海外寻医。沈伯允旧疾复发,辞去一切军中职务。沈仲凌授京二师师长,两万多人里却只有三分之一是原来的京州军士。
婉初合上最近的一张报纸,长长叹了一口气。怕是沈伯允怎么都料想不到,他苦撑的一片江山会因为一场莫名其妙的战事而毁于一旦。也是,这样的时代,盛衰不过常事,繁华总是过眼云烟。江山不管兴亡事,一任斜阳伴客愁。
推开窗,她拿着水壶给窗台上的几盆山茶花浇水。
这时候风信子的花期已然过了。她一回来,就有人又送了几盆山茶花过来。
红、白、粉、紫,真是难为这人寻到这许多的颜色。他是谁呢?她的一举一动显然他都知道。可她也没有同别人玩什么追逐游戏的兴趣,却仍然有一颗爱花草的心。
犹记得她从前在沈家的时候也种过茶花。那花蕾开始的时候总是喜人,可又总是在将开未开时变黄枯萎凋谢,印象里竟然是一朵都没开过。她虽然气馁,但不愿意妥协,更是种得起兴。
人生有时候还不如草木,秋去春来,花落自有再开的时候,总有一个念想。可她呢,连念想都渺茫了。
荣逸泽在一棵老树下远远望着她心不在焉地给花浇水。他提着这月余的心在真真见到她以后,才实实在在地放了回去。
虽然当初她那样绝情地把孩子送走,可他知道孩子从来都是女人的软肋。他多怕她跟着代齐就一去不回了。他是自信没什么比不过代齐的,可他却没法子去跟那孩子比。那是她的亲骨肉。当初想把孩子留在自己身边,多少就是藏着私心的。忐忑不安地煎熬了这些日子,眼瞅着就要熬不住了,她终于从汉浦回来了。
他一边庆幸她没有因为孩子留在汉浦,一边更加疑惑。到底什么样的事情,让她这样两头割舍?
少见她出门,总是把自己关在宿舍里。这一天终于见她出门了,他便远远地跟在她后头。看她进了百货商店,提着一包绒线出来,然后沿着大街一直走到公园里。
一条人工开凿的湖水盘旋了整个公园。湖水两岸植着高大的洋梧桐,正是枝繁叶茂的时候。太阳更将那绿色漂洗了一层似的,变成了浅翠,映得湖水都跟着碧绿。她在湖岸的这边漫无目的地走,他在湖岸的那边静静地跟随。
离得不远,他能清楚地看见她穿着半高跟的白色系带皮鞋,小燕领的荔枝膜色软绸齐膝洋裙,窄窄的袖子正好卡在肘上,一圈蕾丝小白花边。她的头发已然过肩,斜斜地用同色的绢纱系在一边耳侧。一副慵懒倦怠的模样,他看着依然觉得娇俏幽娴。
她走在湖边青石砌的尺宽沿边上,倒影印在水里,像是漂浮的小舟,只怕一个不留神就要摇碎在碧波里。
大约是走得累了,路过一个长椅,她便坐下,背对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