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的气氛就在两人桌椅间这方寸之地蔓延。梁堂语收回手把花生豆塞进自己嘴里,垂眸吃了。
“聆染堂的东西在我眼里是值那个价的。”他知道魏浅予忧心自家传承,揣摩了一路,还是想安慰安慰他,“刚才我没有反驳,并非同意他的看法,或者说,并没有完全同意。我只是没想好要怎么回答。”
“现在我想好了,你肯听吗?”
一直装木头的师弟终于赏脸看他。
“聆染堂的东西确实贵,寻常学生和作画人用不起也是真的。一笔朱砂半两金,这东西就不是给寻常老百姓准备的。”
梁堂语说的是事实,魏浅予也承认,赞同的点了点头。前些天打电话回家报平安,他爸也说他虽然心眼小,但也讲的通道理。梁堂语这人他是看的上的,让魏浅予跟着好好学做人,日后心胸也宽广些。
梁堂语看他静默的脸,心说他师弟的心出乎意料的大度,继续说:“朱砂原矿、蓼蓝叶子原不值那些钱,但研砂制色,这门手艺传承下来,也是不容易的。”
“我不懂颜料,但各行当大抵都是一样。就像彭玉沢一张戏票卖几十块钱,别人说贵,在台上转几圈唱几嗓就是了。可十多年冬三九夏三伏的练功吊嗓,这些别人看不见。”
“聆染堂的东西,在于颜正色纯,在于天然砂质历经千年千年不腐不褪,代代相传匠人的精力和心血温养着这门手艺。它好,但并不是好的东西就适合所有人。”
“献玉要逢知玉主,卖金须遇买金人。”
厅内光线变暗,幕布缓慢拉开,如潮的说话声褪去,一阵细密锣鼓声从台上传来,碧冠青衣的道姑陈妙常坐在柳条风月之下抚琴,琴声娓娓……台上人开腔:“月明云淡露华浓,倚枕愁听四壁蛩。伤秋宋玉赋西风。落叶惊残梦,闲步芳尘数落红。”
魏浅予在变化的光线中看着他师兄明灭的侧脸,他师兄不是个善于言辞的人,同样也不擅长说谎,每次劝他,话都不多,却句句能送到他心里。
梁堂语说完那些话后随手开始剥花生,视线和傍人一样落在台上。
魏浅予突然发觉自己的心思很奇怪,就诸如此刻,他师兄认可了他的手艺,他就开心,并不在乎女学生说过什么。
他开心又惴惴不安,因为心里还揣了个为家族所不容的“大逆不道”的想法。
“师兄。”魏浅予隔着桌子探身凑近了点,很小声地说:“我问你一个问题。”
梁堂语道:“你说。”
“把颜料卖给什么都不懂的外国人,开辟国外市场,你觉着这是糟蹋东西吗?”
梁堂语略拧了一点眉头,侧脸看他,四下昏暗,魏浅予眼里却好似有光,心里的期冀都不加掩饰写在脸上。
“不算。”梁堂语垂眸将一颗花生塞进唇缝,音色略有含糊说:“肯出钱买,就是肯赏识,卖给肯赏识的人,不算糟蹋。”
他原本就是为了哄孩子开心,没想到刚说完,手腕被人猛地拽住越过桌子拉向前。魏浅予就着他手吃掉了上边的那颗花生,梁堂语感觉他的舌头舔过了自己的指尖,一触及分,若不是光线昏暗,魏浅予能看到他瞳孔骤然张大。
他的动作很快,梁堂语回过神已经松开手,眼睛弯着,心满意足瘫在椅背上笑。
“师兄,我真的太喜欢你了。”第一次有人明确支持认可他的想法,魏浅予开心,更加坚定要把这条路走到底。
“你要是个女的,我就让我爸来梁园提亲。”
“……”
梁堂语沉默半晌,神经末梢似乎还留着那点柔软温存的触觉,他五指收拢成拳放在膝上,“做你的美梦。”
戏台上,潘必正真在在唱叹自己孤独,魏浅予在咿呀的唱腔中小声问他师兄,“师兄,你也有这种孤枕难眠想找个媳妇搂着的时候吗?”
“……”梁堂语觉着他今天没边的话格外多,眉头一紧一松,问:“你今天怎么突然对聆染堂的颜料感兴趣了。”
“……”魏浅予心说自己一时大意,只顾着耍脾气,回顾刚才是不是露馅了。
“没什么。”他含糊说:“想学画画,带颜料的不带颜料的都想学。师兄,你舍得传我你的六枯山水吗?”
梁堂语脸上写满“你在说什么屁话”,“我在学校上课,还差你一个学生?”
“你我都拜在一个门下,你还要收我做学生,摆明是想占我便宜。”
梁堂语说不过他,只道:“小白眼狼。”
“连小白眼狼都知道叫师兄,不白眼狼的从来不肯承叫我一声师弟。”
“师兄,难道你不想师弟想别的?”
“……”梁堂语经年累月听彭玉沢絮叨《梁祝》,即便品不出韵味也对唱词烂熟于心,听出了弦外音,没好气说:“我想你闭嘴。”
戏正到高潮,陈妙常和潘必互相言语拉扯,魏浅予伴着乐章在台下眉飞色舞地逗他师兄正欢。
一场戏结束,两人都没听到什么,就只记得最后那句“潘相公,花阴深处,仔细行走。”
谢幕时台下人往上扔赏,魏浅予站起身准备退场,前后甩动手臂看着光鲜亮丽的戏台,彭玉沢的目光正朝这个方向望来。
“师兄,有钱吗,借我捧个场。”他似有所指地说:“我得感谢彭先生赠票,请我听了一场这么好的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