篮子是乌黑的提篮,上下三层。一层是精致的糕点,一层是三明治,一层放着玻璃瓶子装的牛乳和果子酱,都是热气腾腾的。
婉初累得肚子也饿了,几乎都吃下去了。也不知道是不是饭烫的,心和身都渐渐觉得暖了。
吃了饭休息了一会儿,力气也归了来。天光大亮了,也能看得仔细,她接着在海棠树底下挖。
快到中午的时候,终于从地底下挖出个油纸包来。
层层叠叠的油纸裹了七八层,才有一个檀木匣子现出来。这个匣子她是有印象的,这是母亲从姑苏老家带来的东西。
盒身四周刻着吉祥纹,面上雕着和合二仙。一个捧荷花、一个捧圆盒,取的是婚姻美满和谐之意。
婉初有时候会遥想当年那个姑苏俞家的二小姐,带着一只手提箱和些许爱物,千里奔波到父亲那里的时候,她脸上合该闪着光,跳动着喜悦,为着自己的爱情,为着自己的勇敢。
母亲自小饱读诗书,又怎么会不懂“聘则为妻奔是妾”?那首诗句句可不都写的是她?“终知君家不可住,其奈出门无去处。岂无父母在高堂?亦有亲情满故乡。”
只不过是不信命,又太信自己,觉得自己终究不同于别人,觉得那人终能止步在自己这里。可到头来她换来的不过是一生负气,远走天涯四海茫茫。
婉初叹了一口气,抱着盒子进了屋子。
盒子没有锁。打开来,绛红色的绒布里头包着一把小巧的钥匙和傅云章的印信,下头还有一张花旗银行的存票,存票上只有一千块钱。那么钥匙是开什么锁的呢?
她想了想,这钥匙定然跟存票有关系,怕是父亲的提示。
婉初转出去把挖出来的坑都填了回去,又在上头踩了踩,移了几尊花盆到那处。横看竖看都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思。可惜她也没精力管这么多,于是用扫把胡乱地扫了扫,总算是看着不那么突兀了。
收拾好这些,她换了衣衫带着钥匙和存票去了银行。接待她的是个洋人经理,她只取了几百块钱出来,然后把钥匙给他看。
那洋人笑了笑,用着蹩脚的中文问她:“小姐您是要取保险柜里的东西吗?”
婉初心头一动,不动声色地点点头。
那经理同她对了印信,便引着她去了保管箱金库。水泥墙体内,有厚厚一层铜板。洋人经理见婉初目光里有讶色,便热情地介绍说,这门是十余吨的纯钢库门,二十把锁闩,都是美利坚进口的。
经理开了一层一层的锁,门内又有栅栏门,更里头才是大大小小的保管箱、保管房。
两人到了一间独立的屋子,经理让婉初拿出钥匙。原来这把锁,从外头要和经理的钥匙一同启用才能开启。门开了后,经理就出去了。
婉初独自进了这间屋子,屋子不算大,打开灯就看见里面堆着数十个铁梨花木箱子。婉初思量着这里倒是比埋在地下方便,存取周密还便宜。掀开箱子,跃进眼中的就是金灿灿的一片,博尔济吉特家世代的珍宝就在眼前了。
婉初一时间有些感慨,手里拿出一根金条,沉甸甸地在手里,心却是虚着的。想到未来,更是觉得渺茫。多少人忙忙碌碌地营生,不就为了这么些个东西吗?她有这么多,可能用来做什么?买青春吗?买亲情吗?买爱情吗?买后悔药吗?她想要的东西,却是用什么都买不到。
婉初在那箱子上呆呆地坐了一会儿,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那些人事、往事、情事都反反复复地压过来,搅过去,像一团浑水一样浑沌不堪的。
从银行出来,冬日难得的暖阳和煦地照在身上,大街上的一切都清晰入目。叫卖声、车马铃笛、人声嘈杂起伏的声音声声入了耳,她方才缓过神来。她是活着的,父亲交代的东西她总是好好地握在手里了。不管从前怎么样,日子总要过下去。
这金子不是她赖以生存的保障,却是她的责任。她需给它们寻一处好出路,总不能世世代代这样见不得光地藏在银行里。
有了这样的责任和念头,她方才觉得心头的石头落了地,心里居然生出一种轻松来。不知不觉到了中午,肚子也有些饿了,便随意寻了一个馆子点了一份西餐。
饭店的雅间里,沈仲凌和唐浩成各举了一个杯子,轻轻地碰在一处。
唐浩成南边一半的生意都被正兴兄弟行给抢了,那一车烟土让他亏空不少。定州北地需要的期货今年根本就凑不齐,东洋人逼压得越发厉害。他断定沈伯允掌权的日子不会太久,于是他合作的对象就对准了沈仲凌。他要绕过正兴兄弟行的绑缚,自己开一条线,还要借着军队的力量大肆收购那兑不齐的货。
可跟沈仲凌随意聊了聊,发现这个二爷也不是省油的灯,面上的虚与委蛇、话里的真假难辨,一个都不少。
不过,人人都是有软肋的。唐浩成心里得意,他知道他的软肋在哪里。
唐浩成浅浅喝了一口:“最近生意是越发难做了,家里头开销又大。这不,我那个不成器的三舅子,又强支走了两万五的大洋,说是在外头置了一处房产。”
沈仲凌正切着牛排,那刀“吱”的一下就滑在盘子上,刺得人心跟着一阵难受。他眼睛却没抬起来,仍旧纠缠在那块肉上,轻蔑地说:“三公子是出了名的风流种子,这可不是新鲜事了。反正荣家家底丰厚,他一个人,能挥霍多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