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凤致这场病却养了七八日才退热,可以解除与人隔绝的状态,又过了天方完全痊愈,这十来日之间,喜报频传:自朝鲜归国的天朝水军已在天津卫登陆,又折从海路沿岸北上,同时朝鲜援军已抵达山海关外,水陆夹击,山海关士兵哗变,杀了投敌守备王可安归正朝廷;山东王师到达沧州,河南王师驻入保定,据说陕西庆阳、平凉、凤翔三府的卫所也抽调兵马,决意东来入山西,阻断蛮族撤退之路;南京大军昼夜进发,也已经到了真定府地方。这些援军从三个方向开来,其先锋部队已与蛮族铁骑短兵相接,眼看后续不绝,蛮族再不及时撤走,恐怕连长城也出不去了。
这个时候京师的守军当然也要呼应出击,将围困在京城四周的虏骑驱逐开去,但京营陆续损折,元气大伤,尚有一半士兵带病,打出去的拳头未免乏力,赖袁百胜带兵得法,才连接取得小胜。蛮族也带着疫病,却仍且战且退骁勇无比,铁儿努不识汉字,却深通兵法之道,知道可进可退才有保障,主力部队先撤出居庸关,一阵冲杀之下,将陕西方面yu阻归路的王师打得败逃四百里。铁尔努自西面亲领入关的三十万铁骑,因战因病,损失了近一半,却仍有让人胆寒的实力,山、陕二地都不敢拦截,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自居庸关出保安、宣府,仍从来路张家口关隘撤退回大漠。大部队过去,地方上才敢截杀零星散队,提头报功。
东来的那一支蛮族却不及铁尔努幸运,带队的乃是原东蛮的另一支酋长,因为山海关被国朝截断,冲杀不出,原本只剩十来万的队伍又损失了万,最后到底自内打破密云关,夺路而逃,关外山多,铁骑驱驰不便,又大幅减员,最后几乎是全军覆灭才回到大漠,与铁儿努会合。据说这一役过后,各支酋长开始不满铁儿努指挥,又纷纷闹起独立,尤其北蛮与东蛮重新内讧起来,铁儿努镇抚征战,关外再度陷入分裂状态,不知伊于胡底。
关外蛮族分裂的时候,国朝却又复归一统,南京大军全部进入北直隶的日子,也是京师守军在其他援军的帮助下正廓清四郊、恢复太平之际。南京军号称&ldo;奉车驾还京&rdo;,小皇帝当然是随军同来的,先锋部队进入京师之后,他的车驾也到了保定府。京中大臣向皇帝陈言:&ldo;城内尚余疫气,怕伤龙体,请车驾暂缓还京。&rdo;殷璠流泪道:&ldo;因朕乏德,致使先帝陵寝被ru,太后受惊,阖城百姓蒙难,实是罪深孽重;况且不合远出,太皇太后薨逝都不曾火速奔丧,岂堪复为人子!朕要尽快入京,叩庙请过不忠不孝之罪,再向百姓请过失德寡恩之过,方能心安。休说小小疫气,就是刀山火海,也须得亲身赴往。&rdo;这样恳切的言语传回京中,百姓的怨气不禁消弭了几分,何况圣驾毕竟不曾抛弃北京,京城也仗着援军才能度过难关‐‐受过苦难的人特别容易满足,何况京师百废待整,还要依靠朝廷力量,于是大家倒也体谅起皇帝来。
这时已到五月初旬,京畿连同山西一带,被铁骑蹂躏了有四个多月,郊外田野全部荒废,眼看耽误了chun耕,今年一年不消说又要打饥荒。南北两京斗法时又争先恐后的免了漕运,江南的粮米不能运来供给,这一年军民吃饭问题如何解决,不禁使户部头痛无比,打着揭帖向皇帝申请调拨他省钱粮来援。可是各地自有出入帐目,要钱往往比要兵还难,天下财富集中之地,除了京师也就莫过于南直隶,所以北京官员在受了他们一场大抛弃、险些断送之后,还得请求他们发库银支援,所谓拿人手短,吃人嘴软,想算帐的怒焰不免消歇三四分。不过事态闹到如今,这个家究竟谁来当?大家憋着一口气,还是要等朝廷事定之后,非小小清算一回不可!
官员们各自打着算盘,百姓们却是热诚,自从听说车驾必定会还京,便有虔诚的市民每日到南城永定门去张望,有时大惊小怪起来,乍见huáng尘扬起,便奔走相告:&ldo;御辇还京了!&rdo;惹得一城轰动。这样的事qg闹了三四日之后,连官员也渐渐染上了这习气,下朝的时候顺路到永定门随百姓一起张望候驾,宫内则在仔细洒扫准备,只等御驾回宫之后,由太后领着去太庙请罪还愿。
殷螭当然才不喜欢看见侄儿回京,更别说去城门相守望了,但林凤致跟那帮无聊的官员百姓一样养成坏习惯,每日来南城楼凝眺,殷螭便也陪他登楼,顺便说些甜话:&ldo;你这场病倒养得不错,脸色还比围城时好看得多了,莫非是见我平安归来,到底高兴?你身体养好了,本来答应我的事也该兑现了罢?我可是等了好久好久,想得觉都睡不着!&rdo;
林凤致这个时候其实分外温柔,听了这样的便宜话也不曾骂龌龊,只是微微笑着,和他并肩一起看城外夕阳。守兵都在外面,城楼这一间阁子里只有二人挨近坐着,背后却靠着那具黑漆棺木,殷螭被棺木硌得慌,不禁喃喃的道:&ldo;回头定要把你这棺材劈烂了,拿去烧火!年纪轻轻,就为自己准备起后事来,那个时候我不好说你,现下实在忍不住‐‐你难道不知道我最怕你死?总是一次又一次这样吓唬我。&rdo;
林凤致叹气:&ldo;你胆子最肥,究竟什么时候怕过?就是现下,还不是背地里捣鬼,总有一日我们重新作对……也是没办法。&rdo;殷螭道:&ldo;你知道我是没办法,那不成了?作对就作对,你舍不得那小鬼,我也舍不得自己身家xg命。&rdo;
他们其实这阵子不太想提及朝政的事,因为彼此都有立场,外敌已去,内讧是免不了的,又怎么拗得过各人道路?所以殷螭只说了一句,林凤致也只能深深叹息,便在此时,外面猛地一阵轰然,有人大叫:&ldo;御辇还京了!&rdo;登时城楼上凝望的人纷纷奔下城去。
这般喧闹其实每日都有几回,两人也不以为意,但这回不久便有守兵直奔上来,颤声回报:&ldo;大人,是真的,这回是真的!御驾前导已经到了,请诸位大人赶紧更衣出城接驾!&rdo;
这惊喜隔了这么久的等待才来,林凤致竟然一时站不起身,只是哦了一声:&ldo;前导才到?那么还有好半晌呢,替我回府取官服罢。&rdo;士兵答应了奔去。林凤致回头看看殷螭,道:&ldo;你不回去换蟒袍接驾?&rdo;殷螭怄道:&ldo;要我接那小鬼?真是做梦!他向我磕头还差不多,我才不愿意给他磕头,我反正告病,不去见他!&rdo;
林凤致只好笑笑,殷螭赌气道:&ldo;你怎么不去?想了他这么久,难得重逢,还不赶紧奔下城去等着迎接!&rdo;林凤致微笑道:&ldo;我多歇一会儿罢……真是一高兴,反而觉得格外累,太累了,只想坐一会儿。&rdo;
于是殷螭拉他靠在自己身上休息,同时忍不住挖苦:&ldo;这时候就累?日后累的事还多着呢!小鬼一回来,定要跟我斗法,我们叔侄不算不共戴天,却也要看鹿死谁手才行‐‐你到时候不管,不累?&rdo;林凤致叹道:&ldo;是你们殷家的江山,你们自己去争,我姓林的管什么是非?随便你们闹去,我一介臣子不配过问。&rdo;殷螭笑道:&ldo;原来你还赌气,不过是我一时胡说!哪有你不管的道理?你是安康的先生,又是我的相好,你不配管,谁还配管我们呢?&rdo;
他讨了这句便宜,心想小林多半又要生嗔,于是等他着恼,等了半晌,全无动静,转头一看,却见林凤致靠在自己肩头,竟已睡着了。殷螭微微好笑,轻轻侧肩,让他靠得更舒服一点,单衣间传来他肌肤上的体热,暖而安心。
城门口仍在喧声一片,是急yu瞻仰圣驾的百姓纷纷想要涌出城去,官员们也在喝道来临,到处是说是笑,只有这一间城楼小阁安静无声。殷螭抬起头,望见西南面暮霭渐合,反she着一片灿烂霞光,满目江山,沉沉落照无限红。
第102章
清和九年闰四月十六,车驾还京。帝谒庙,下罪己诏。太皇太后梓宫入泰陵。赈九城灾疫,百官各有升黜。
北京的官员憋着劲儿要同南京朝廷计较,可是小皇帝殷璠回来,首先的谒庙、罪己等程序一道道必不可少,还不是大臣打嘴皮仗的时候。殷璠这一封罪己诏并没有假翰林学士之手,而是亲自起糙,恳切沉痛,大有诸责悉归我身,罪深孽重不容于祖宗社稷之意,使得众言官准备好的尖锐谏言被堵在了半路上,臣民们反而涕零起来‐‐其实殷螭和殷璠份属叔侄,一度还父子相称过,做事却是风格迥异而又能殊途同归:面对指责时,殷螭首先是抵赖不认,往往还要反咬对方一口,令人难以追究;殷璠却是无论被怎么骂都有唾面自gān的雅量,并且还将指责统统足尺加三的揽上身来,向臣民表示痛加悔改的努力。两人手法不同,目的则一,都是希望将事态处理掉,自己获得免罪准许。
然而也正因为手法不同,所以他们达到的目标再相等同,效果却是大不一样。殷螭的死赖大法很难得到臣下信服,只能摇头无奈;殷璠却总是能以服软诚恳的姿态,使大臣认为皇帝揽了本不该属于他的责任,从而能够获得的谅解比皇帝自己所希望得到的还要多。如果拿殷螭悻悻然的话来讲,无非就是比一比谁更能&ldo;装孙子&rdo;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