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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周德忠赴死前的最后一晚,他哭求着要见皇上一面,并说有重要的话要对皇上禀奏。牢中值守的侍卫知道这位公公的身份不简单,便去向领班做了请示。领班不敢独断,继续向上请示。待一级一级地请示过后,不知过了多久,皇上的旨意才一层一层地传了回来:“准!”
周德忠因着连日被大刑伺候,早已看不出人样。侍卫将他扔进冷水里,洗掉身上的血渍脏污,又给他换上了一身干净的死囚衣衫,才将双腿尽断的他带到皇上跟前。此时距离他伏法只剩下不到两个时辰了。
“你对朕还有什么可说的?”朱显仁坐在高高的御座上,语气森寒。周德忠跪在玉阶之下,看上去就像一只随时都能被人碾死的蚂蚁。
“老奴自知罪无可恕,无颜再见真龙。但老奴想着,自己毕竟与您做了几十年的伴儿,眼瞅着马上就要走了,想最后再跟您唠上几句。”不间断地用刑让周德忠的嗓子因长时间的嘶嚎彻底费了,他的声音听上去就像是粗粝的砂纸刮擦着地面,朱显仁不由皱了皱眉。
“若不是看在你这么多年尽心伺候的份上,此刻你也来不了这里。朕只给你一炷香的时间,有什么话你就快说吧。”朱显仁垂眼看着套在暗灰色囚服里的周德忠道。
在朱显仁的记忆里,这个老太监平日里总是白领皂靴,衣袍上一丝皱纹也无,似乎从没见他坐下休息过。只要是他当值,他永远都是半躬着身子循规蹈矩地候在一旁,随时听候传唤,仿佛不知道累一样。仅凭这一点,周德忠做司礼监掌印太监算是当之无愧。
但现如今,这个禁城中曾经的太监魁首,却像一块枯朽的烂木,趴在自己的脚下,浑身散发着腐败的味道。
只见周德忠咧嘴一笑,满脸的皱纹密密匝匝地堆叠在脸上,就像沟壑纵深的树皮。他嘴里的牙都被拔光,一张嘴看起来就像个深不见底的黑洞:“皇上是人中龙凤,而我确是个从烂泥中爬出来贱命。这辈子老奴有幸得见天颜,还能在您身边做牛做马,已是知足得很了。”
“哼!知足?你若是知足,便不会和朱瑞安勾结在一起,行那大逆不道之事了!”朱显仁讥讽道。他本不欲与这个老太监多言,但听到周德忠说得可笑,便忍不住斥道。
“是!皇上说的对!这次是老奴错了,而且罪无可恕!但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老奴不能不为自己谋算。”
“您一出生便是在帝王家,从小就有享不尽的泼天富贵,哪里知道我们这些小人物的凄惨呢?老奴起小就被割了命根子,在这暗无天日的禁城之中吃了人所吃不了苦,受了人所受不了的罪,九死一生才爬到了您的脚底下,才有了能用身子为您踮御足、用袖子为您擦鞋灰的福气。”
“您不知道,老奴第一天被人称为‘掌印’的时候,是有多欢喜。就算这辈子要像一条狗趴在您身边,老奴都是愿意的。”
“可是,当老奴看到您生出的第一根白发的时候,才明白,原来天子也是人,也会老。总有一天您要让出这把龙椅。那到时候,老奴可该怎么办呢?让我给原先向我掇臀捧屁的猴崽子们鞠躬哈腰、满脸陪笑?”周德忠嗤笑了一声,“哼!除非我死!就在我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恰恰是您对太子的不喜,让我发现了机会!所以,老奴能有今日,有一半的功劳都要归功于皇上您呐!”
一个将死之人,显然已无所忌惮,周德忠恣意大胆地说着。他话锋骤然一转,道:“但是,我们的这位太子殿下实在是,实在是没有半点帝王之气。无论是胸襟气度,还是才智谋略,真真是半点都不能与您相较。好好的大周若是落在他的手里,只怕不出几年,就会成为鞑靼的嘴边之肉。”
“一个卑贱的太监,也配议论国事?”朱显仁冷哼了一声。
“哈哈哈哈……”周德忠放声大笑,皱纹挤出的老皮几乎将他的眼睛封住,整张脸只剩下一张张得极大的嘴,像个幽黑的窟窿,看上去恐怖至极,“奴才当然不配!但在您身边久了,不知怎地,也学着忧国忧民起来。何况,和朱瑞安交道打得多了,我便看出此人毫无经邦纬国之能,但却阴狠毒辣。若是有朝一日他继承大统,就凭我知道他这么多不能为外人道的秘事,他第一个要杀的人便是我。所以……”
“所以什么?”朱显仁追问道。
“所以……老奴在给您下过两次药之后,就放弃了……”周德忠喃喃地道,像是在自言自语,“成大事者,最忌讳感情用事。老奴自以为心肠冷硬,但没想到终究还是不够狠啊!可这也怨不得我,老奴这大半辈子都是在您身边过的,就算我是个畜生,也总会生出几分感情。看着您疼痛难忍的样子,老奴再也下不去手……但老奴不后悔。左右都是个死,比起死在朱瑞安的手里,老奴宁可处死自己的人是您!”
“你说什么?”朱显仁登时从御座中挺身而起,眸光锐利地看向了周德忠。
周德忠像是把这辈子所有的话都说完了。面对皇上的问话,他面如死灰,再不发一声,像一只被抽干气的皮球瘫在了地上。片刻之后,他被侍卫拖了下去。
朱显仁缓步走下玉阶,站在周德忠刚刚趴过的青砖上,神色怅惘。正如周德忠所说,他们彼此相伴了大半辈子,这个老太监陪着他的时间甚至比他的那些嫔妃都要长。他已经习惯周德忠陪他处理奏折,陪他去园子里走走,陪他唠唠体己话……h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