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这不是林霰第一次对霍松声说“不会害他”,之前每一次霍松声都只是听听,他从未真正信任过林霰,自然也从未将这句话放在心上。在他看来,林霰是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因此可以随意牺牲掉这个过程中的每一个人。
霍松声不是最特别的一个,他们交情不算深,对林霰来说也不重要,所以霍松声不信他。
霍松声笑道:“你谋划了这么多,牺牲谁不是牺牲,怎么就不会害我了?”
林霰浅浅地拧起了眉,随即加重了语气,说道:“真的。”
霍松声不是无知孩童,深知朝堂上那些话术机关,长陵中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人太多,即便是心腹也要提防一手,以免背后插刀,旁人说的话又岂可轻信?
林霰这俩字说的沉重,霍松声没有过这样的感觉,像是被人一把揪住了心脏,有什么东西沉甸甸压着他,叫他无法质疑此话真假。
可当霍松声也认真的问起林霰“为什么”的时候,他又如过去很多次一样保持沉默。
霍松声知道林霰心思深重,有很多难言之事,说到底他们互不信任,难以向对方和盘托出。这些霍松声理解,长陵宫勾心斗角,人人都要择木而栖,放眼大历,唯有南林侯府态度不明,也只有他霍松声没有站队。
霍松声效忠赵氏,认赵渊为主君,十年甘之如饴。但今日海寇所言,字字句句,如针似砭戳破了大历如诸般华景不过泡沫幻影,赵氏的天下也已走到末路,江山易主不是指日可待,而是势在必行。
霍松声浑噩度过十年,闭目塞听,以为做个安分守己的臣子,就能留住他在乎的一切。可事实证明他错了,如同大历的忍让换来的是回讫的得寸进尺,霍松声这些年的退让,使靖北军处在一个尴尬境地,还差点让赵韵书被送去回讫和亲。
赵渊不会放弃对武将的打压,也不会抹消对忠臣的怀疑。赵安邈失势,宫中赵珩独大,霍松声如虎如狼雄踞北方,如同十年前的戚时靖,终将成为赵渊的心头大患。
在可以预见的将来里,戚时靖的下场,就是霍松声的下场。这是历史的往复,也是皇权引导下的必然走向。
霍松声按下林霰的手:“可是我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了。”
林霰瞳孔骤缩。
“你苦心孤诣,筹谋这么多,此战过后,长陵宫中一举得名。”霍松声的眼睛被暖色的烛光映衬着,仿佛燃起了一把熊熊烈火,“赵渊这么多年分化皇子权力,戚家兵败后,凡是与戚家关系密切的皇子大臣,要么革职,要么被边缘化,他阻挠我调查当年的事,用回讫要挟我,让我心甘情愿留在漠北,但他也比谁都害怕,霍松声会变成第二个戚时靖。所以你会取代赵安邈,成为大历新生力量,制衡赵珩和我。”
“溯望原的血流的够多了,靖北军也跪的够久了。我最想做的就是带好这支队伍,替那些消失在大雪中的人好好活下去,但我没有做到。大梦一场,现在梦醒了,我唯一能做的,就是不让旧事重演,靖北军要站起来,钉在耻辱柱上的名字,我要赵渊一个一个拿下来。”
狱司之中,林霰手掐海寇命门,是警告,也是威吓,说“我大历将军,不屑与尔等为伍”。这话是说给海寇听,更是说给霍松声听。
今夜霍松声找来,情绪并不高涨,林霰知道,海寇的话对他产生了影响。可如上种种,已经不仅是表态,更是决意。
林霰霎时浑身冰凉:“将军已被海寇之言蛊惑,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我比任何时候都清醒。”霍松声目光如炬,“林霰,我没有退路了,你那么聪明,还不明白吗?”
林霰不想看他的眼睛:“我说过,交给我。”
“可你不信我,凭什么要求我信你?”霍松声说,“从满江沉船开始,你便插手不让我往下探查,之后又几番阻挠,明里暗里劝告我不要入局,如今给我一句语焉不详的话就让我信你,你为何要将我撇开?”
林霰抿唇难言,默默将脸转去一边。
霍松声掰着林霰的下颌,令他正视自己:“林霰,我们是不是在哪见过?”
他们何曾在哪里见过,遂州城外是初识,一路试探,从未交心,那难以捕捉的三两分熟悉来的莫名,且毫无根据。
“将军,喝了酒的是我,怎么醉的好像是你。”林霰拿开霍松声的手,“我感佩将军英勇忠义,十年如一日镇守疆土,不该沦为权柄工具。”
霍松声说:“我早已说过,自我踏入溯望原那一刻起,便已在乱局之中了。”
林霰凉薄一笑:“赵渊昏庸,赵珩残暴,敢问将军,乱局之中,你选定的主君是谁?”
“我始终看不清你真实目的,你单枪匹马闯入长陵,表面效忠赵渊,暗中与赵珩斡旋,但我知道,他们都不是你的良木。”
“是我在问将军,不是让将军猜我。”
霍松声说:“先生七窍玲珑心,看人看的明白,何必如此逼问于我?”
林霰缓缓弓下身去,暴露出一点凶厉,他幽深的双眼里寒意森森,裹挟着最后一分劝告:“我只是想让将军明白,开弓没有回头箭。”
霍松声以同样的目光回视林霰:“我一条路走到黑,从不回头。”
最后一丝烛火颤动着熄灭了,一缕青烟浮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