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了兜转曲折的山路,一行人到达某处耸立的岩崖边。这里与离开不久的沼泽边缘直线距离并不太远,但已绝无被曹军追上之虞。雷远便在这里勒住马,眺望着下方视线可及之处的曹军。
在那里,一队甲胄鲜明的骑兵簇拥着一面高大将旗疾驰而来,直抵各路军马之前。将旗之下,一名年约四旬、方面阔口的中年将领单手控缰,向雷远所在的方向眺望了两眼,虽然眼睁睁地看着小小蟊贼全身而退,但他的面色冷硬如铁,并无丝毫变化。当他拨马回身的时候,眼前的所有将士都下意识地肃然挺身,千百套甲胄的叶片由于这个动作同时撞击,发出轰然闷响。
这将领似乎对将士们说了什么。话语声并不宏亮,很快飘散在空中,雷远听不清楚。他便静静地看着曹军在那员将领的旗帜下聚集起来,又渐渐分散,各自归入到依旧行军中的庞大队列中去。
当最后一支曹军追兵离开后,雷远慢慢地放松下来。他感觉到,自己的额头和背脊上,冷汗犹如瀑布般倾泻而下;回想刚才所发生的一切,雷远不敢相信那都是真的。
“疯了,我大概是疯了。”他轻声嘟囔着,但依旧保持着凝视远方的姿态,并不稍动。
待到山风将雷远额头的汗水吹干,他才回过头,眼神自左至右,扫视过一字排开在他身后的从骑们。
“此举纯出于激愤,太过鲁莽了,可一不可再。”他压抑住心中的复杂情绪,尽量轻松地笑了起来:“好在各位性命无忧,总算没有被我坑害。”
见到雷远轻松的笑容,从骑们才终于确认自己已经脱险。他们的神经紧张至极限以后,终于得到了放松,终于能够去回顾一行人穿透重重防线,直抵曹军本阵,随后又安全脱身的经历;这其中的每一个选择、每一个行动,都让他们感觉到不可思议;仿佛在至高的苍穹之上,有位神灵用他无可言说的力量安排了这一切;又仿佛他们所经历的一幕幕场景,都是某种早已安排好的奇迹,而他们只是恰逢其会在奇迹中出现而已。
此时此刻,引领着所有人、主导了这场奇迹的年轻人,就这样单手提着马鞭,意态自如地勒马立在众人眼前。他是众人原本熟悉,又突然间不那么熟悉的雷小郎君。就好像某种深藏的特殊之物终于被激活了那样,在他举手投足之间,再也感觉不到文弱,取而代之的,是钢铁一样的强大意志。某种强烈的敬畏感突然从他们的内心深处涌出,随着澎湃的血压贯穿了他们的全身,让他们情不自禁地为之颤悚。
郭竟甩镫下马,单膝跪地,向雷远深深地俯下身。
其余二十二名骑士跟随着郭竟,一同拜伏下去。
第0019章隔绝
三天以后。
灊山大营。
二十余名持刀负弓的男子牵马而行。这些人个个满面风尘,好些人带着伤,衣服和甲胄上除了脏污,还凝结着一块块黑红色的斑迹,那是他们自己或者敌人的鲜血凝固后的颜色。很显然,他们都经历了长时间的跋涉和连番战斗,虽然此刻已经远离战场,但行动之间,仍挟带着一股森然气息,让道路两旁的百姓纷纷退后,试图离他们远些。
这正是雷远和他的从骑们。他们进入山区以后,沿着某几处隐秘的河谷通道日夜兼程地疾驰而来。计算脚程,应当比曹军前队斥候们还稍许快些。
之所以行动如此迅速,是因为雷远的不断催促。既然曹公发动大军东进,则形势将会有翻天覆地的变化;江淮豪右们所承受的压力,必然会十倍于前。在这个生死存亡的时刻,雷远希望自己能够参与其中。无论能发挥多少作用,哪怕只有一点也好。
“让一让!让一让!”队列前方的从骑们不耐烦地吆喝了几声,将雷远从沉思中惊醒。
近几日里,陆续有各处百姓携家带口逃难来到灊山大营里,然后又被组织起来,一批一批地送往深山。城寨比往日热闹许多,许多营垒都被用来安置举族来投的士民。雷远等人一路行来,甚至见到步道两边,也熙熙攘攘地挤着人和板车,还有各种牲畜局促其间。或许流民们惊恐害怕的情绪也影响到了大营中的部曲们,雷远只觉整个大营都弥漫着惊忙混乱的气氛。
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毕竟雷绪、陈兰、梅乾等人本身只是一方豪霸,指挥部属们靠的是个人威望和长时间积累起来的各种习惯做法。真正能够令行禁止的核心力量,大部分又都派遣出外了。
一行人只好捡着通畅的道路走,从大路转到小路,又从小路转回大路,花了比平日多一倍的时间,才来到雷绪所驻的府邸旁边。这座府邸位于大营的核心区域,名为府邸,实则是雷氏宗族数十年来不断修筑完善的军事堡垒。堡垒占据了某处台地之半,一面临崖,两面临坡,独有西南面留出平坦的空地;这一面设有高大的外墙。外墙不用夯筑,而是条石砌成,每隔一段距离,都有角楼马面等防御设施;墙外更有山溪为阻隔。
此时府邸外的空地上,也聚集了数百名流民。他们有的用树枝和篷布搭起帐幕暂时栖身,大部分人挤靠在树木、板车、女墙等一切能作为屏障的东西后面,蜷缩着身体,抵御着黄昏时渐渐凛冽的寒风。雷远等人走近时,流民们看见他们的武器和坐骑,小声骚动了一阵,慢慢地避让出道路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