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将取之、折之
引领我俩从此安息
三十年后,女性主义者认定克里斯塔贝尔·兰蒙特其实是很狂乱而暴怒的。她们撰写的论文有《阿莉雅杜妮①断裂的纬线:艺术——— 一如兰蒙特诗中被扬弃的织作》,要不就是《梅卢西娜及魔性的分身———慈母、魔蛇》,另外还有《柔顺的愤怒———克里斯塔贝尔·兰蒙特矛盾的家居生活》、《白色的手套②———布兰奇·格洛弗:兰蒙特禁闭的女同志性意识》。其中还有一篇论文就是出自莫德·贝利之手,题目是“梅卢西娜:城邦的建造者———女性观点颠覆下的宇宙起源论”。罗兰知道他理该从这篇下手,可是内文文字那吓人的长度与稠密,令他打消了念头。他从《阿莉雅杜妮断裂的纬线》开始读起,这篇文章简洁有力地分析了克里斯塔贝尔某一首昆虫诗。显然,她曾写过不少昆虫诗。
◇。◇欢◇迎访◇问◇
第21节:第四章 玻璃棺材(2)
来自如此污秽斑驳、动弹不得的小东西
痛苦中遭人戏耍
以丑恶的指尖、神奇的纤维
艳丽的罗网四布
嗡嗡作响的玩意儿渐进消逝,美妙而明亮的一声令下
几何图纹穿透了水、俘虏了光
真是很难定下心来。英格兰中部地区平白无奇的景观一一自眼前退去,一间饼干工厂、一间金属机壳公司,田野、树篱、沟渠,令人愉快,看过便忘。在霍尼顿小姐的著作里,有幅卷头插画,让他首度领略到了克里斯塔贝尔的风采。那是张略带了点棕色的年头久远的照片,上头还覆盖了一张半透明的、印有细碎纹理的保护页。她身披一件宽大的三角巾,头戴小巧的软帽,帽檐内侧装饰着褶边,下颔之下系了一个大大的蝴蝶结。她的衣装比她本人更醒目。她躲在衣服里,不知是出于一种揶揄的淘气,还是有感于自己“如鸟儿般轻盈”。她的头微微偏向一侧。她淡白色的头发在太阳穴上卷成波纹,双唇张开,露出口中平整的牙齿。这张照片实在无法让人明确建立起对某个人的印象,因为影中人就只是个常见的维多利亚时期的淑女,某个羞怯的女诗人。
刚开始,他没认出莫德·贝利,而他自己也不是个怎么引人注目的人,就这样,他们几乎成了站在侧门的最后两个人。虽然没认出她,但要不注意她几乎是不可能的。她很高,差不多到弗格斯·伍尔夫的眼睛那里,比罗兰高出许多。就一个学院里的人而言,她们的衣着风格呈现出十分罕见的一致。罗兰是这么想的,他实在想不出还有其他说法,能形容她这般又绿又白的高度。一袭长长的松绿色罩衫,覆盖在松绿色的裙子上,罩衫里则套了件白色丝质衬衫,长长的亮绿色鞋子里,穿的是长长的柔白色长袜。透过长袜,隐约可见到里头的肌肤泛着一层粉红色的金光,大体而言,确实可这么形容。他无法看清楚她的头发,因为头发全都紧密地盘进一条绘着孔雀羽毛的丝质头巾里,低低地歇在眉梢之上。她的眉毛与睫毛是金色的,他观察得十分仔细。她的皮肤洁净白皙,像牛奶一样,嘴唇没涂口红,五官分明,匀称安详。她的脸上不带笑容。和他打了招呼之后,她伸手想帮他提行李,但他坚绝不让她这么做。她开的是一辆散发着完美光泽的绿色金龟车。
“我对你提的问题非常感兴趣。”她说,车子随即启动前行。“我很高兴你设法赶过来,我希望这一切会是值得的。”她的声音有着贵族的从容与含糊,俨然一副平淡无味、时髦而拘谨的伦敦上流女子意味。罗兰并不喜欢她的声音。她的身上带有羊齿植物那种辛辣的气味。
“这恐怕会是一场毫无目标的追逐战,现在几乎一点具体的资料都没有。”
“那我们就等着看吧!”
林肯大学的大楼是由白砖砌成的,一座座宛若高耸的宝塔,砖色间杂有蓝紫色、黄橙色,偶尔也会泛出霉霉的绿色。风大的时候,贝利博士说,这些砖片就会被吹得四处飘落,对路过的人而言实在非常危险。这儿的风通常很强劲。校园里一片水乡泽国的模样,放眼望去就像个棋盘似的。幸好有位想象力丰富的水园造景专家,以水道及水池营造出一座迷宫,任其随意流穿,或环绕一个个互成直角的棋盘格。眼下,水道和水池里都铺满了落叶,日本鲤鱼不时在其中拱着圆钝发亮的口鼻。这所大学建于英国维多利亚国力极度扩张的全盛时期,而现在,却显得有些肮脏杂沓。在那颇具都市风格的校徽之下,水泥裂纹在白色长方形瓷砖之间咧着嘴巴大笑。
强风吹乱了贝利博士头巾边缘茂密的丝质饰物,也搅乱了罗兰黑色的毛围巾。他把双手插进口袋里,趁她向前大跨一步之时,稍稍往后退了点。虽然现在是开课期,可是周围似乎没什么人。他问贝利博士,学生都到什么地方去了,她跟他说,今天这个日子,星期三,向来是不授课的,好让学生运动、读书。
“他们全消失得一干二净。我们都不知道他们到哪儿去了。好像变魔术一样。有些在图书馆,不过大部分不在那儿。我不知道他们都上哪儿去了。”
◇欢◇迎访◇问◇。◇
第22节:第四章 玻璃棺材(3)
强风吹皱了黝黑的水面,黄橙色的叶子让水面看起来既纷乱又肮脏。
她就住在丁尼生大楼上头———“这就是那个玛莉安小姐①什么的。”她说。两人同时旋开玻璃转门。她的声音冷冷的带着不屑,“出钱资助的市议员,希望大楼能全用雪伍德森林②里的那些人名来命名。这里是英文系和艺术系的教职员办公室,还有艺术史和女性研究也都在这里。我们的资源中心还没到,设在图书馆里,我带你过去。你要不要喝杯咖啡?”
他们准备搭乘那如念珠串般来回不停的升降梯上楼,梯子规律地轮转,一一经过其他无人等候的门口。这些没有门的电梯让罗兰的男子气概顿时全消。她准确地一脚踏入梯内,在他还在犹疑是否跟进之时,她已被电梯带上去了。结果,他同样攀上她刚才踏入的梯口,急速前冲、上升,终究还是太迟了。不过她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这些宛若珠串的电梯墙面全都贴着一层玻璃镜面,闪映着青铜色的冷光。她闪动的目光自四方镜面投射到他身上,显得相当热切。再次,她准确地步出梯门,他则跌跌撞撞地赶忙踏上同一道出口,原本在他下方的梯面随即升了上来。
她的研究室有一面是玻璃墙,其他三面则放满了书,高耸直达天花板。每一本书的排列都自有其道理,依照主题、依照字母,而且一尘不染。最后这一项特质,乃意味着这个严谨朴实的地方仍然有人在管理打扫。要说研究室里有什么美丽的事物,那自然就是莫德·贝利本人了。她极为优雅地以单脚跪姿,插上茶壶的电插头,然后从橱柜里拿出了两只蓝色带白的日式马克杯。
“坐。”她干脆利落地说道,指向一个亮蓝色低矮的皮椅。那个位子肯定是学生交作业时坐的地方。她递给他一杯胡桃色的雀巢咖啡。她始终没将她的头饰解下来。“说吧,你现在需要我怎么帮你?”她一面说,一面在办公桌后坐了下来。罗兰则不断想着他自己的“逃遁策略”。在与她见面之前,他曾暗暗想过,他或许可以把自己偷来的那两封信的复印件拿给她看。现在,他知道他不能这么做。她的声音听不出丝毫热切。他说:“我正在研究鲁道夫·亨利·艾许,我在信中跟你提过。我在无意中发现,他很有可能曾和克里斯塔贝尔·兰蒙特通信。我不晓得你是否知道她通信这回事。当然,他们也曾见过面。”
“什么时候?”
他拿出一份自己抄录自克雷博·罗宾森日记的手稿复印件给她。
“布兰奇·格洛弗应该会在日记里提到这件事。她的日记我们的资源中心收藏着一本,记录的时间刚好涵盖那个时期———日记就是从她们俩搬到里奇蒙开始写起的。我们所有档案里的资料,基本上都是克里斯塔贝尔过世之时放在桌上的诗文。她曾表示她的遗愿是将这些资料交给她的一个外甥女:玫·贝利,‘希望她能好好照顾这些诗文’。”
“那她照顾了吗?”
“就我所知没有。她嫁给她的表哥,离开家乡,去了诺福克郡,然后生了十个孩子,养着一大家子人。我就是她的后代子孙———她是我的玄祖母,所以说,我也等于是克里斯塔贝尔的后代。我来这里任教之后,就劝我爸爸让我把这些资料纳入这里的档案。东西不算很多,可是都很重要。有故事的手稿,许多随手写在纸上日期不明的抒情诗,当然,还有《梅卢西娜》的修改稿,这篇作品她至少重写了八次,每一次都会有一些改动。另外,还有一本书,不过那没什么特别。再就是一些朋友写来的信,以及这本布兰奇·格洛弗写的日记,前后只写了三年。我不知道原来是不是有更多资料———根本就没有人好好照管它们。说来实在遗憾,到现在为止,还没有一样资料曾公开。”
“兰蒙特写日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