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我的青春年少
他的品位,亦即他之所癖,引领着他
置身中产阶级平庸厅房,黯淡阴森的秘密后房
处处布满浓烈威严的茶香
就在光亮微笑的犹太人后方,来来往往
尽皆一流高尚,旋于桃花心木之粗犷
家私、箱子柜子、结实的桌子、密密流淌
自喜之情,安满地臣服于安息日般的安宁,于蓝蓝的靛青
于苍苍的茶栗,于深褐色棉织的长条纹理———
他或将见到,精华一一释放
自那俗美的抽柜,历经密锁三道
自那东方丝绸柔软布包
排排陈展、秩序井然
清晰呈现、温柔涌泛
太古的紫水晶之蓝
发自二十只大马士革古老釉砖
光彩一如天堂之殿,其细腻之感
一如孔雀昂首英姿,光辉闪闪
至此,他的灵魂,终于得以餍满
至此,他口尝甜蜜,沉浸于麻木无感的光艳
他的生命苏醒复还,他的人生终获明了,他献上
属之于自己的金碧辉煌,凝神看了又看、反复再看……
———鲁道夫·亨利·艾许:《伟大的收藏家》
这间浴室隔成细窄的长方形,占的空间不大,用的是像糖霜杏仁果那样的颜色。物品净是浓艳的粉红,但其中又带了点黎明时分灰暗的色泽。至于地板上的瓷砖,则是灰漆漆的紫蓝色,其中几块砖面上,还画有小小的暗蒙蒙的一簇簇白百合花———那图案走的是意大利风格。从地板往上直到边墙半高,砌的都是这种瓷砖,紧接在瓷砖之后的,则是一整面佩斯利花纹的塑料布,布面上缀以十分亮眼的紫色和粉红色,热热闹闹的图案,看起来像是真爬满了长着长长吸条吸盘的八脚章鱼,以及海参。陶制物品的颜色也很一致,是带有土灰的粉红色,另外,浴室里还放有一只装卫生纸的盒子、一只装面巾纸的盒子、一只放在碟子上的漱口杯,那碟子看起来就像是非洲人衔在嘴唇里用作装饰的大托盘;再来,还有一只扇贝状的肥皂盒,里头放着一颗颗椭圆形的粉紫色肥皂,看起来都还是没用过的模样。百叶窗的塑料薄板擦拭得十分干净,呈现出破晓时分的粉红色彩,其中还起伏着圆膨膨的玫瑰红积云。底下衬了一层状似皮革的橡皮垫片的烛芯纱织踏脚垫,则是一如薰衣草般的淡紫色;烛芯纱的半月形套子同样也是这般的淡紫色,此刻,那套子正安适地套在马桶弯弯的基座上;同样的淡紫色还出现在一只烛芯纱织的帽套上,那是戴在马桶盖上的。而现在,高高坐在这马桶套上的,正是穆尔特默·克拉波尔教授;他敏锐地注意着屋里的动静,急切地凝聚他所有的心神。此刻是凌晨三点钟。他正在打理一叠厚厚的文件、一只黑色的橡胶手电筒,以及一个看起来硬邦邦的竹编黑盒,那大小刚好可放在他的膝上,完全不会碰到旁边的墙壁。
这并不是他习惯的环境。可他多少喜欢那种充满矛盾,而且不为常规所允许的调调。他穿了一件丝绸材质的便袍,长长的、黑色的,衣领翻折的地方则是深暗的枣红色。袍子里头,是一套黑色的丝质睡衣,搭配有深红色的图纹,胸前口袋上还绣了一排花体字,那是他名字的前缀。他的拖鞋是天鹅绒材质,黑的像只鼹鼠似的,上头有个以金线绣成的女人的头,散布在头颅四周的,不知是万丈光芒,还是飞散的发丝。这些都是根据他提出的设计理念,到伦敦特别订制的。刻在汉默尼博物馆门廊上的,正是这个图案,那可是罗伯特·戴尔·欧文大学最古老的一幢建物,名字是依亚历山大学派所命名,意即“缪斯的小屋”。图中那名女子是妮莫尼辛,她是缪斯众女神的母亲,只是倘若未经特意提示,现在已没有什么人认得出这名女神。反倒是一些学养不够、只懂皮毛的人,经常会把这名女子误认为是蛇发女妖美杜莎。另外,这位女神的图案也颇含蓄地出现在克拉波尔教授专用的信纸上方,不过,在他专用的图章戎指上,女神的身影就消失了。那戎指的材质是块亮眼华丽的花纹玛瑙,印出来是个飞马的图案,以前曾是鲁道夫·亨利·艾许的用品,现在,则安静地躺在克拉波尔刚才用来洗手的粉红色洗手台上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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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节:第六章 我的青春年少(2)
镜中的他的脸,完美得无懈可击,眼是眼鼻是鼻;他那一头银发,修剪得最是优雅有型,又不失威仪;他那只半边框的眼镜,镶着金光闪闪的框边;他的嘴高高撅着,且是美国人的那种撅法,不像英国人撅得那般吝啬拘谨。他的这种美式撅法,仿佛随时准备着要把元音念得更加彻底,好让声音显得更为开阔自然。他的身材修长、苗条,而且比例完美;他有着美国人特有的臀部,仿佛随时准备系上一条光亮的皮带,又或是在打仗的时候,系上枪袋,虽说现在并无战事可参与。
他拉了拉绳子,浴室里的暖气机立刻唧唧嘎嘎地缓缓运作起来。他按下黑盒子上的开关,同样地,在一阵唧唧嘎嘎之后,灯光微微亮了几下。他转开手电筒开关,将手电筒平放在洗手台里,好让光线方便他做事。他把灯关掉,啪哒啪哒地工作了起来,他就像是习惯在暗房工作的人那样,显得十足熟练。他以他纤细的手指外加拇指,自信封里抽出了一封信来。那是一封很旧的信,他老练地平压着信上的折痕,然后塞进他的盒子里,盖上盒盖,扣上锁,扳上开关。
他与他的黑盒子实已密不可分,这玩意儿是在五十年代发明的,一直到现在,虽然有更新型、更时髦的装置,他还是舍不得把它丢弃,毕竟,这玩意儿已伺候了他几十来年。他这个人相当有办法,如果有哪个让人想都想不到的地方出现了艾许遗下的笔迹,他就一定会收到通知,请他过去瞧瞧;倘若他评估之后,觉得有必要将这个发现录像或照相,以作为他个人私用的存证,而主人却偏在这个节骨眼表示,他们并不想把东西卖掉,甚至,就连留下复本也不愿意;这种情形,就过往已知的记录而言,确曾发生过一两次,站在学术研究的立场,实在是很不利。于是有几次,他暗地里将文件照了相留底,接下来,他的复本就成了全世界独一无二的记录,因为,照片中的正本文件,已神不知鬼不觉地自世上消失。这次,他觉得事情应该不会这么发展才对;照情形来看,他很确定,只要戴西·华普夏特太太一知道那些信件能抵上一张颇有分量的支票———尽管只是一个保守估计的数字,那也能让人满意至极的;到那时,她铁定愿意将亡夫留下的珍藏割爱;他的看法就是这样。不过,以前曾临时出现过一些特殊状况,也就是说,万一她还是决定说不,那他可就一点机会都没有了。明天,他一定要赶回到皮卡迪里他那舒适的饭店去。
信不算很多,全都是写给黛西·华普夏特的婆婆,她应该就是信里被称作索菲娅的那个人,而且也应该就是鲁道夫·亨利的教女。至于她到底是什么人,这他之后可以查得出来。他是从一个老朋友那儿听到华普夏特太太的事;那家伙是个好管闲事的书商,他在地方上也“从事”物品的竞价拍卖,经常会跟克拉波尔说些有趣的事。华普夏特太太并没有把信拿去卖,她喝了些人家招待的茶,接着,就跟比格斯先生说起他们家所谓的“来自葛拉姆那儿某个诗人的葛拉姆树木信”。然后,比格斯先生就在一封信的附注中,跟克拉波尔提起了这件事。接下来,整整六个月的时间,克拉波尔便不断诱导华普夏特太太,一开始先是试探性的询问,最后,他索性通知她,说他“碰巧路过当地……”,事实当然并不是这样。他是从皮卡迪里,特地、专程,来到普雷斯顿的城郊。于是,他人就来到了这里,在这一堆烛芯纱纺的织品之中,以及那四封简单的信函。
亲爱的索菲娅:
谢谢你的来信,同时也谢谢你送给我的画,那些公鸭和母鸭,画得还真是栩栩如生呢!我这个老头子,膝下既无儿女,也无儿孙,这样写信给你,你可千万不要见怪!实在是因为你送给了我那样的曼妙美丽,让我爱不释手,就像是我的挚友一样,所以我自然按捺不住地写下了这封信给你。每每看到你画的那些歪歪倒倒的小鸭子,在池底下的水草和蛆之间忙得团团转的模样,我就真觉得你的观察实在是非常的细腻。
我没办法像你一样画得那么生动,不过,我认为赠人以礼就应该得到回馈,所以,在这里,我要送给你一个和我同名,而且不甚对称的东西,那就是白杨大树①。这棵树很平凡,也很神奇———它的神奇和花椒可不一样,它之所以神奇,乃是因为我们来自斯堪的那维亚的先祖曾经深深相信,天地之得以连缀乃是拜白杨树所赐,白杨树深植于地底之下,同时向上邻接了天堂。它的材质很适合用作刺枪的手柄,若要攀爬应该也还算容易。依照丁尼生勋爵观察的结果,它的树芽其实是黑色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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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节:第六章 我的青春年少(3)
我希望你不会介意我没称你为苏菲,而把你叫做索菲娅。索菲娅这个名字代表着智慧,亦即亚当和夏娃在伊甸园犯下愚昧的罪恶之前,那井然有序地持守着万事万物的神圣的智慧。将来,你一定会成为一个非常有智慧的人———不过呢,现在毕竟是你该玩耍的时候,也是你与鸭子同乐的时刻。
万分崇拜你的老先生
鲁道夫·亨利·艾许
这般地真情流露,当真是件稀世珍宝啊!据穆尔特默·克拉波尔所知,那可是现存的书信中,唯一一封写给小孩子的信。大体而言,艾许对小孩子的不耐烦那是众所皆知的。(他从来就没对妻子的外甥和外甥女有过一点耐性,他甚且还用尽法子防备着他们。)这封信势必会带来微妙的改变。克拉波尔拍下了其他几封书信,这其中包括几幅飞机、西洋杉、胡桃的图画。然后,他将耳朵贴近浴室门口,仔细听着华普夏特太太以及她那只肥胖的小猎犬是不是被惊醒了。其实,他很快就确定了那两个家伙都还此起彼落地鼾声连连。他踮起脚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