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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部分(第2页)

“对,这话不错,”有几个人同声回答。

“土地都是公有的,人人享有同等权利。土地有好有坏,人人都想得到好地。那么,该怎样分才公平呢?该这么办:凡是分到好地的人就该按地价付钱给没有土地的人,”聂赫留朵夫自问自答。“但究竟谁应该付钱给谁,很难确定;再说村社公益事业也需要筹款。因此得这么办:凡是分到土地的人,都要按地价付钱给村社作各种用途。这样就公平合理了。你想要土地,就得付钱,好地多付些,坏地少付些。你不要土地,就不用出钱,公益金就由拿到土地的人替你付。”

“这样可合理了,”砌炉匠动动眉毛说。“谁的地好,谁就多出钱。”

“那乔治倒是个有头脑的人,”相貌端正、胡子鬈曲的老头说。

“但价钱要大家出得起才好,”高个儿农民声音低沉地说,显然已预见到下一步的问题。

“价钱不能定得太贵,也不能太便宜……要是太贵,人家付不起,就会亏空;要是太便宜,相互买卖,就会拿土地做生意。我在这里就是要把这件事办好。”

“这话很对,这话有理。行,这样办很好,”农民们说。

“他的头脑行,”肩膀宽阔、头发鬈曲的老头又说。“那个乔治想出来的主意多好。”

“那么,要是我希望弄到一块地,该怎么办?”管家笑嘻嘻地说。

“要是有空地,您就自己拿去种吧,”聂赫留朵夫说。

“你要地干什么?没有地你也够饱的了,”眼睛含笑的老头说。

会议到此结束。

聂赫留朵夫把他的建议又说了一遍,但并不要他们当场答复,而是劝他们同大伙商量商量,再来给他答复。

农民们说他们会去同大伙商量,然后再给他答复。他们同东家告了别,心情激动地走了。他们响亮的说话声,久久地从大路上传来,越来越远。但村子里农民们的谈话声从河上传来,一直到深晚。

第二天,农民们没有干活,都在讨论东家的建议。全村分成两派:一派认为东家的建议对他们有利,没有危险;另一派认为其中有诈,但不知道诈在哪里,因此疑虑重重。不过到第三天,大家都同意东家的建议,走来向聂赫留朵夫宣布整个村社的决定。在接受东家建议上,有个老太婆的一番话起了作用。她说东家在考虑他的灵魂,他这样做是为了拯救灵魂。老头儿们同意她的话,这就打消了对东家行为有诈的忧虑。聂赫留朵夫在巴诺伏逗留期间施舍了不少钱,这也证实老太婆的解释有道理。不过,聂赫留朵夫在这里施舍钱财,起因是他第一次看到本地农民贫穷和困苦的程度,大为震惊,因此虽然知道施舍是不合理的,还是忍不住散发了一些钱。目前他手头的钱特别多,因为收到了去年出售库兹明斯科耶树林的钱,还有出卖农具的定金。

老百姓听说东家对求告的人都给了钱,顿时就有许多人从附近各村赶来求他帮助,其中主要是妇女。他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办,该按什么原则行事,该周济谁,该给多少。他觉得既然他有的是钱,就应该周济那些确实很穷的求告者。不过,有求必应却是没有意思的。摆脱这种困境的唯一办法就是一走了事。他就赶紧离开这地方。

在巴诺伏逗留的最后一天,聂赫留朵夫来到正屋,清理房子里的杂物。在清理时,他在姑妈那个配着狮头铜环的红木旧衣柜底下抽屉里找到许多信件,里面夹着一张几个人合拍的照片,上面有索菲雅姑妈、玛丽雅姑妈、做大学生时的他和卡秋莎。卡秋莎显得纯洁、娇嫩、美丽、生气勃勃。从正房的杂物中,聂赫留朵夫只取走了信件和这张照片。其余的东西都让给了磨坊主。磨坊主通过笑嘻嘻的管家的介绍,以十分之一的价钱买下这些东西,包括巴诺伏的正屋和全部家具。

聂赫留朵夫回想他在库兹明斯科耶时怎样舍不得放弃财产,感到奇怪:他怎么会有这样的思想。现在他越来越感到放下包袱的轻松愉快,并且象旅行家发现新大陆那样觉得新鲜。

聂赫留朵夫这次回城,觉得这个城市特别新奇。傍晚,他在一片光亮的街灯下从火车站回到寓所。个个房间里都还有臭樟脑的气味,阿格拉斐娜和柯尔尼都疲劳不堪,满腔怨气,甚至为收拾衣物吵架,而那些衣物的用处就在于挂出来晾一晾,透透风,再藏起来。聂赫留朵夫的房间没有被占用,但也没有收拾好。许多箱子堵住通道,进出房间不便,因此聂赫留朵夫这时回来,显然妨碍了出于奇怪的习惯而在这里干的活。聂赫留朵夫以前也参加过这类活动,但农村的贫困在他头脑里留下深刻印象,他觉得这种活动显然是荒唐的,因此十分反感。他决定第二天就搬到旅馆去住,听凭阿格拉斐娜收拾衣物——她认为这是必要的,——直到他姐姐来了,再由她最后清理房子里的全部东西。

聂赫留朵夫第二天一早就离开这所房子,在监狱附近随便找了一家简陋、肮脏的带家具公寓,要了两个房间,吩咐仆人把他从家里挑出来的东西搬到这里,自己就去找律师。

外边天气很冷。在雷雨之后往往会出现这样的春寒。天那么冷,风那么刺骨,聂赫留朵夫穿着薄大衣觉得身上发冷,就不断加快步伐以暖和身子。

他回忆着农村里的各种人:妇女、孩子、老人,他们的贫穷和困顿(他仿佛第一次见到似的),特别是那个模样象小老头、乱蹬着两条没有腿肚的细腿、一味苦笑的孩子。他情不自禁地拿农村的情形同城里的景象作对比。他经过肉店、鱼店、服装店,看到那么多肥头胖耳、衣冠楚楚的老板,不禁感到惊奇,仿佛第一次看见似的,因为这样的人乡下一个也没有。这些老板显然满心相信,他们千方百计哄骗不识货的顾客,不是什么坏事,而是十分有益的活动。在城里,丰衣足食的还有臀部肥大、背上钉有钮扣的私人马车夫,头戴饰丝绦制帽的看门人,头发鬈曲、身系围裙的侍女。特别显眼的是那些后脑勺剃得光光的出租马车夫,他们伸开手脚懒洋洋地靠在轻便马车上,鄙夷而好色地打量着过往行人。聂赫留朵夫看出这些人都是乡下人,他们丧失了土地,因此被迫进城。这些乡下人中间,有的善于利用城市条件,过起上等人的生活来,并且扬扬自得。但有的在城里过的生活比乡下还不如,因此也就更加可怜。聂赫留朵夫觉得那些在地下室窗口干活的鞋匠,就是这种可怜人;还有那些洗衣女工也是挺可怜的,她们身体干瘦,脸色苍白,披头散发,露出瘦胳膊,在敞开的窗前熨衣服,而从窗子里不断冒出带肥皂味的蒸汽。聂赫留朵夫遇见的两个油漆工也同样可怜,他们系着围裙,赤脚套看破鞋,从头到脚都沾满油漆。他们把袖子卷到胳膊肘以上,露出晒得黑黑的筋脉毕露的胳膊,手里提着油漆桶,不住地相互对骂。他们的脸色显得疲劳而愤怒。运货马车夫,一身灰土,脸色乌黑,坐在大板车上摇摇晃晃,也是同样的脸色。那些衣服褴褛、面孔浮肿,带着孩子站在街角要饭的男女,也是这样的脸色。聂赫留朵夫乘车经过小饭店,从窗子里望见里面的人也是这样的脸色。那儿,在几张摆满酒瓶和茶具的肮脏桌子之间,穿白衣服的堂倌正摇晃着身子,来回穿梭,桌子周围坐着些满头大汗、脸色通红而神情呆滞的人,嘴里又嚷又唱。有一个人坐在窗口,皱起眉头,努出嘴唇,眼睛呆呆地瞪着前方,仿佛在拚命回想什么事。

“他们聚集在这儿干什么呀?”聂赫留朵夫想,不由自主地吸着由寒风送来的灰尘和空气中新鲜油漆的刺鼻味儿。

在一条街上,一队运载铁器的货车在坎坷不平的路上发出可怕的隆隆声,追上了他,震得他脑袋和耳朵作痛。他加紧步子,想赶到货车前头去。在这铁器的隆隆声中,他忽然听见有人在叫他的名字。他停住脚步,看见前方不远处有一辆轻便马车,车上坐着一个军官,容光焕发,肤色滋润,留着两端翘起的八字胡子,胡子上涂过油。他热情地向聂赫留朵夫招招手,笑得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齿。

“聂赫留朵夫是你吗?”

聂赫留朵夫起初感到很高兴。

“啊申包克”他快活地说,但他立刻明白,根本没有什么值得高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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