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家有啥人?
我二爸。
你二爸对你不好?
好着哩。
那你不家去?
我二爸家困难。我二妈饿死了,大哥和妹子也饿死了,二爸连自己都顾不住了。
叫上车吧,叫上车吧。按说呢,有人管就不能去福利院,可父母都没了,也符合孤儿条件……叫上车吧。
收容站又给了王兴中一面袋馍馍,说这是娃娃们晚饭吃的干粮。还多带了一顿的,恐怕你们半夜才能到定西……可不敢叫一顿吃了,小心胀着。车就开了。
收容所位于县城西门外西南方向的街道上,这条路通往第三铺公社,所以车先是往西门洞子返了一截,绕了个弯子这才往正西方向的通(渭)马(营)公路驶去。经过通渭县汽车站、煤炭公司、砖瓦场和药材公司之后就上了山,后来又下山,又上山……沿途经过了高碾子、坡儿川。这时娃娃们叫起来:
大大,给些馍馍。
王兴中把馍馍分给大家,一人一个。四两[1]一个的白面馒头。车到马营镇又拉上了三十个人。车上一个人的座位上挤两个人还坐不下,十几个娃娃坐在过道里堆着的破烂被褥上。汽车出了马营就沿着古代的商旅马帮踏出来的、抗战时期民国政府拓宽的跨省公路——华(家岭)双(石铺)公路——向着巍峨耸立沉默不语的华家岭攀升而上。
华家岭海拔2457米,是甘肃省中部第一高峰。已经是春天了,1960年3月28日,在马营公社的河川和沟岔里柳树已经泛着淡淡的绿烟,农民们已经播种春小麦了,冬麦也返青了,但华家岭的沟沟岔岔的阴洼里,冬天的积雪还没有消融。光秃秃的白杨和柳棵子因为冰雪的摧残永远也长不大,树林子就像蒿草滩一样黑楚楚灰蒙蒙的。草是白的,土是黄的,只有天空蓝幽幽的闪着耀眼的烤蓝般的光芒。太阳异常的明亮,太阳光像瀑布一样洒在山梁上,洒在车篷和车窗上。随着之字形的盘山公路的攀升,不论坐在哪边的娃娃都有被太阳耀得睁不开眼睛的时候。汽车越爬越高,马营镇方向延伸过来的沟岔已经变成了深沟大涧,万丈深渊。从车窗往下看去,马营镇已经湮灭在午后的熏风雾蔼里了。由于颠簸,体弱的娃娃们觉到了晕眩和恶心,有人呕吐起来。
我叫你买把香,你忘了吧!司机梁师傅说王兴中。
那天买下的你不拿上,现在又怪我了。
你就不该给他们吃馍。
娃娃们忍不住嘛。
王兴中和司机正在说话,有个孩子叫起来:大大,停一下车,停一下车!
王兴中回头望去,说话的是县城收容所最后上车的那个娃娃。他问,那拴拴,你咋了?
那拴拴说,我憋不住了!
汽车正好驶到山岭上一段拐弯的地方,路平,司机一下子刹住了车,喊,快下去,快下去把[2]去。王兴中就坐在车门旁的一捆毡上,——这是他从马营镇的供销社采购的——他推开了车门,转身又去扶那拴拴伸过来的手。但是孩子还没走到他身边,身上已经散发出来一股极臭的气味。本来就一身臊味的孩子们喊了起来:
把到裤裆里了!
臭死了!
王兴中拤着那拴拴的两腋从一个孩子的头顶越过,转身放在门外边的公路上,说了声快把去,然后自己也跳下车,朝着车上喊:
谁还把哩,也都下车;尿尿的也下车尿去。再开车就不停了!
他拉着那拴拴的手走了几步,就帮着那拴拴收拾。那拴拴已经把裤子和腿搞得一塌糊涂。他干脆叫他脱掉裤子,用土块帮他擦屁股擦腿,又把裤里子翻出来擦了好久。还朝着下了车的娃娃们喊:男娃娃这边,女娃娃到那边去——拐过塆子去!
后来,孩子们又上车了,挤着坐好了,车又发动了,却有个女娃喊起来:莲莲还没来哩!他问哪个叫莲莲?那个脸烧得红红的小娃娃嘶哑的声音喊着说:
我姐姐没来哩。我姐姐叫莲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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顶针(3)
王兴中下车了。他往四周看了看,又拐过塆子到山梁那边去找,还是看不见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