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让你到后头找辫子去!”庄虎臣不耐烦地重复了一遍。
“这上哪儿找去呀?早没了。”云生转念一想,“您要辫子干吗呀?”
庄虎臣坐下:“昨儿个皇上又给请回来了,改民国六年为宣统九年,黄龙旗又挂上了,没辫子哪儿成啊。”
“这不是给咱们出难题吗?”云生撅起了嘴。
庄虎臣正在想主意,张喜儿气喘吁吁地跑进来:“掌柜的,不好了,额大人领着辫子兵奔咱们这儿来了。”
“啊?额大人又抖起来了?那得赶紧准备准备。”庄虎臣带着众人七手八脚地忙乎开了。
不大一会儿,一队辫子兵簇拥着额尔庆尼和张勋在荣宝斋的门口下了马,张勋看了一眼门楣上高悬着的匾,走进了荣宝斋。
庄虎臣的脑袋后面拖着一条临时用麻绳编的假辫子慌忙迎上去:“大人请。”
张勋在铺子里四处看着:“听说,皇上以前使的御笔、龙墨都是从荣宝斋进的?”
庄虎臣点头:“没错,您……想用点儿什么?”
“我不用什么,是给皇上用,还照老规矩办,马上派人送到宫里。”
“是,大人。”庄虎臣恭敬地答道。
额尔庆尼凑近了庄虎臣:“张大人可是皇上面前的大红人儿,皇上刚回宫里,各项事务还没落听,张大人就张罗上了,一看,没有御笔、龙墨,这哪儿成啊?可不能坏了规矩,这么着,张大人亲自就过来了。”
张勋在铺子里转了一圈,临走的时候发现了庄虎臣脑袋后面拖着的假辫子,他伸手抻下来:“掌柜的,你这辫子……”
“临时凑合凑合。”庄虎臣很是尴尬。
张勋把假辫子狠狠地扔在地上,语词严厉:“辫子凑合凑合也就罢了,本官不追你,可皇上的御用品你可不能凑合,不然,后果你是清楚的。”
庄虎臣的脸上冒出了冷汗:“不敢,不敢,额大人作证,荣宝斋卖的就是这块牌子。”
没过几天,庄虎臣就按照老规矩把皇上御用的文房用品赶制出来,如数送进了官里。他心里还盘算着:这下儿可好了,和宫里的买卖又接上了,往后荣宝斋的生意又能红火起来……可谁承想,事情的发展并不像庄虎臣想得那样简单。7月12日,庄虎臣正走在前门大街上,忽然身后传来密集的枪声,他赶紧闪身蹿到旁边一家饭庄的台阶上,只见一队辫子兵仓皇逃窜,后面不远处,政府军的骑兵追赶上来,辫子兵落到地上的黄龙旗被政府军的骑兵任意践踏着,路上飞扬起漫天的尘埃……庄虎臣一时目瞪口呆,半晌没醒过味儿来。
马路对面二楼的一个茶馆里,额尔庆尼垂头丧气:“唉,好日子还没开始呢,又没了!”
贝子爷苦着脸:“咱没那造化,也就甭惦记了。”贝子爷一扭头,发现了庄虎臣:“哎,那不是荣宝斋的庄掌柜吗?”
贝予爷刚要探出头去打招呼,被额尔庆尼拦下了:“您千万别叫他,我还带着张勋去了趟荣宝斋,给皇上弄了不少上好的文房用品,连银子也没给,说是先欠着,这下儿全褶子了,唉,往后可怎么见人呢?我对不住庄掌柜的呀……”额尔庆尼捶胸顿足,声泪俱下。
张幼林一直密切关注着局势的变化,果然不出他之所料,皇上复辟的闹剧只上演了十二天就草草收场了,日子又恢复到从前的状态,就跟没发生过一样。不过,经历了这个变故,庄虎臣一下子苍老了许多,腰也佝偻起来。张幼林心里明白,这个打击对师傅而言是十分沉重的,他在琉璃厂经商几十年了,还没这么大笔的赔过银子,所以,这天晌午吃过饭,张幼林特意到铺子里去跟庄虎臣聊天,给他宽宽心。
张幼林逛进荣宝斋后院的北屋,他诧异地看着庄虎臣:“师傅,您这假辫子还留着呢?”
庄虎臣神色不安:“幼林,我这心里头后怕,要是皇上哪天再回来呢?”
“没有的事儿,张勋不就才闹腾了十二天吗?谁也不能逆历史的潮流而行。”张幼林在庄虎臣的对面坐下。
“但愿吧,你说,给宫里送的那批东西,银子还收得回来吗?”庄虎臣心里一直琢磨这事。
“您找谁要去呀?额尔庆尼能出得起这笔钱?段祺瑞带着兵又打回来的时候,张勋躲到了荷兰使馆,现在早不知去向了。”
“那就没人抓他吗?”庄虎臣还心存一线希望。
“据说,张勋的元配夫人曹氏对张勋热心恢复帝制很有看法,但曹氏管不住张勋,她知道这么闹下去没有好下场,就派靠得住的人带着三十万两银票到广州拜见了孙中山先生,一方面以此举支持国民革命,另一方面也为张勋铤而走险的行为表示歉意,给张家的子孙留条后路。”
庄虎臣摇头:“怪不得没人追究了,唉,还是开铺子的倒霉,咱招谁惹谁了?这不成了一笔瞎账了?”
“师傅,您别太往心里去,做买卖哪儿有不赔的?谁让咱赶上了?您趁早儿把这事儿忘了吧。”张幼林宽慰着。
庄虎臣苦着脸:“幼林,我可没你那么想得开,好几百两银子就这么白白扔了?”他仰天长叹:“唉!这口气我咽不下去呀……”
张幼林给庄虎臣续上茶:“师傅,算了吧,银子已经扔了,您心疼也没用,改朝换代就是这样,谁也主宰不了自己的命运,连那宣统小皇帝都如是,更何况我们这些平头百姓了?我看哪,荣宝斋的危机才刚刚开始,有什么办法?刚过了一个坎儿,眼前又来一个,就这样一个一个的过,这就是人生啊!”
那一天,师徒俩一直聊了很久,直到掌灯时分,张幼林才起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