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幼林看见赵翰博拎着鸟儿笼子迎面走过来,他停下脚步,双手作揖:“赵先生,您可是有日子没见了,怎么着,遛鸟儿呢?”
赵翰博摇摇头:“哪儿啊,我是卖鸟儿来的,瞧见没有?这对百灵我是养不起啦,到鸟儿市上看看,给它们找个好人家吧,价钱好商量。”
“好嘛,您这新闻界的泰斗,怎么连只鸟儿都养不起了?不至于吧?”张幼林有些不大相信。
赵翰博苦着脸:“不瞒您说,如今我比叫花子强不到哪儿去,就冲这一天三变的物价,我离要饭也不远了,唉!政府天天嚷嚷限制物价,可限制得了吗?日本人投降以后,三年多的时间,物价上涨了八百万倍,如此恶劣的通货膨胀,在中国几千年的历史上也是非常罕见的。”
“咱们彼此彼此啊,赵先生,我还欠着您的情呢,您动用社会舆论,联合各界知名人士为我鸣不平,我还要到府上专门致谢呢。”
“您太客气了,张乃光作为司法局长,为了两幅字画儿居然指使汉奸诬陷您和荣宝斋,这太可耻了,哎,这事儿后来怎么样了?”赵翰博关切地问。
“荣宝斋有账目为证,收购嘉禾商社字画的口供不攻自破,司法局费了半天劲也没找着茬儿,他张乃光说我儿子是共产党,可小璐不在北平,他又没地方查去,也就这么悬着了。”
“但愿到此为止吧!”
“借您吉言,不过,我也想开了,要字画儿没有,要命有一条,大不了赔上我这条老命,至于《柳鹆图》和《西陵圣母帖》,他张乃光休想得到!”
张幼林是铁了心要跟张乃光斗到底,反正字画已经安全地带出了北平,他还有什么可怕的呢?告别了赵翰博,张幼林漫无目的地向前定着,不知不觉来到了琉璃厂。
琉璃厂街上是一派败落的景象,店铺的幌子被昨夜的大风吹得东倒西歪、七零八落,也没人收拾,行人寥寥无几,大多数店铺都没有开门营业。张幼林缓慢地走着,不住地摇头叹息,王仁山从后面紧走几步赶上来:“东家。”
张幼林站住,他指着荣宝斋隔壁大门紧闭的古韵堂,长叹一声:“唉!”
“前两天东街连着倒了三家儿老古玩铺子,都是百八十年的老店,东家,不成咱们也……”后面的话,王仁山说不出口。
“国运不济呀,仁山,我明白,眼下是干耗耗不起,可买卖一做就赔,做得越大赔得越多,就算你有天大的本事也无回天之力了!启贤有消息吗?”
“有人看见他被抓壮丁了,唉,国共正打得你死我活,这时候被抓去当兵,不是擎着送死吗?”
张幼林百感交集,他的眼泪“刷”地流下来:“启贤,我对不住你啊,你遭了难,我这当东家的……救不了你啊,我张幼林……是个废物点心……”
“东家,您别价……”王仁山扶住张幼林,进了铺子。
晚上回到家,何佳碧把张幼林唤到床边:“幼林啊,我想了又想,荣宝斋不能就这么趴下,咱还得想法儿借钱,这回跟我娘家借。”
张幼林摆摆手:“算了,我谁也不求,你还是死了这份儿心吧。”
“不,幼林,这么些年,我从没跟娘家张过嘴,眼下荣宝斋到了这个份儿上,我跟亲弟弟借,他不会见死不救。”何佳碧很固执。
张幼林沉默不语。
“我求你了。”何佳碧挣扎着要坐起来,“我给你跪下……”
张幼林赶紧扶住她:“你这是干吗呀?”
何佳碧流着眼泪:“我跟了你一辈子,知道你是个不轻易低头的人,可这不是你个人的事儿,荣宝斋是张家祖传的买卖,说什么也不能败在咱们手里,只要能借到钱,无论如何撑下去;再说了,铺子里还有王经理和伙计们,他们辛辛苦苦跟着你干了这么多年,荣宝斋要是倒了,大伙儿都到哪儿吃饭去?”
这后一条理由打动了张幼林,他沉默半晌,缓缓说道:“唉,我应了你还不行?”
第二天一大早,王仁山接过张幼林的电话,吩咐徐海和李山东:“你们俩到顺源祥米店买粮食去。”
徐海想了想:“这绷子不近哪,王经理,大老远的干吗去那儿?”
“顺源祥米店是太太娘家开的买卖,东家过去办事儿,你们跟着把粮食买回来,这日子口儿要是没个熟人,指着排队买粮食?腿站折了也不一定见着粮食毛儿。”
张幼林坐着洋车赶路,街上开门营业的商户不多,急匆匆穿行的人却不少,很多人都在惶惶不安地来回串店,偶尔过来一两辆洋车都是载货不载人,叫车的人随着拉货酌车走。
快到顺源祥米店了,前面突然骚动起来,有人大喊:“粮店要放粮啦,粮店要放粮啦……”路人听罢,纷纷向前奔去。
顺源祥米店的门外乱哄哄地挤着一大堆人,铺子的大门开了一条缝,带眼镜的第账房先生把一块木牌子挂到门板上,上面写着:白面7500元/斤,棒子面3200元/斤。众人立即炸了窝:“又涨了300,这价儿还他妈有谱儿没谱儿了……”
起风了,天空传来阵阵雷声,挤在前面的人开始用拳头砸门:“开门,开门,快卖粮食……”后面的人则拼命往前拥。
看到这阵势,张幼林吩咐车夫:“绕到后边去,从后门进去。”
进到米店里,张幼林硬着头皮说明来意,何佳碧的弟弟、顺源祥米店的东家何兆光哭丧起脸:“姐夫,不是我驳您的面子,我们的买卖也不好做,流动资金也很困难,您说,这日子口儿,不开门儿吧?政府说你囤积居奇,扰乱市场,可开门儿,您瞧这阵势,能开吗?”
伙计带着两个警察进来,何兆光过去冲两个警察拱手:“这么多人非出乱子不可,还得请您二位帮忙维持维持。”
高个子警察翻了翻白眼:“我们只管抓囤粮的奸商,其他的管不着。”
“咚咚咚……”外面的民众把门砸得更响了。
矮个子警察背着手走了几步:“何掌柜的,算是帮您一把,给您立个新规矩,粮价加500,我们兄弟和你二一添作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