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穿白衣服的陌生人站起来走了。可是上述任何一种情况都没有发生。阿图罗看见我了,他站起来走到我桌边,在我脸颊上吻了一下。他问我想不想过去跟他们坐在一起,或者要不在这儿等着他们。我说还是等着吧。好,他说,然后又回到那个穿白衣服的人的桌边。我尽量不去看他们,我坚持了一会儿,但最终还是望过去。乌里塞斯垂着脑袋,头发盖住半张脸,好像马上就要睡着了。阿图罗盯着那个陌生人,每隔一会儿就看我一眼,两眼同时并用,一眼看着白衣男子,一眼又看着我这桌,两只眼睛都显得心不在焉或者冷漠,好像他早就离开了基多酒吧,只是魂还留在这里,在焦躁不安地游动着。后来(多久以后呢?)他们起身过来走到我这儿。那个白衣人走了。咖啡店里空空荡荡。我没有打听父亲的那辆车。阿图罗告诉我,他们马上就要走了。回索诺拉吗?我问。阿图罗笑了。他的笑声就像在喷唾沫。好像在朝自己的裤子上喷。不,他说,更远。这周,乌里塞斯打算去巴黎。真好,我说,他可以见到米歇尔?布尔特奥了。可以看到那条全世界著名的河了,乌里塞斯说。很好,我说。是啊,不赖,乌里塞斯说。你呢?我问阿图罗。我打算过些时候走,去西班牙。你们还打算回来吗?我问。他们耸了下肩膀。谁知道呢,玛丽亚,他们说。我从来没有见过他们显得如此漂亮。我知道这样说听着很傻,但他们确实没有这么漂亮过,这么诱人过。显然他们不是刻意如此。事实上,他们很脏,谁知道他们是多久前洗的澡,多久前睡的觉,他们的眼睛下面都有了黑眼圈,需要刮刮胡子了(乌里塞斯不用,因为他永远不需要刮),但我还是想把他们两个都吻一下,我不知道为什么,我想同时跟他俩上床,操他们,直到大家都奄奄一息,然后看着他们睡觉,然后起来再操。我想:如果我们找个宾馆,如果我们走进一间黑屋子,如果我们拥有这世上所有的时间,如果我把他们*了,他们也把我*了,一切都将好起来,包括我父亲的疯癫,那辆失去的车,我的忧伤和劲头,那时这些东西几乎要让我窒息了。可我一言不语。
第二部荒野侦探(21)
4
奥克西里奥?莱科图雷,墨西哥国立自治大学文学系,墨西哥城联邦区,1976年12月。
我是墨西哥诗歌之母。我认识所有的诗人,所有的诗人都认识我。我认识阿图罗?贝拉诺的时候他才十六岁,还是个不会喝酒的羞怯男孩。我是乌拉圭蒙得维的亚人,可是有一天我却来到了墨西哥,完全不知道为什么,为了谁,怎么来,什么时候来的。1967年,也许是1965年或者1962年,我到了墨西哥城联邦区。我记不清具体日期或者行程了,只知道我到了墨西哥,然后就再没有离开过。我到墨西哥时,莱昂?费里佩(完全是个巨人,完全是一个性情中人)还活着,他是1968年死的。我到墨西哥时,佩德罗?加菲亚斯(多么了不起的人物,那么忧郁)还活着,1967年佩德罗先生去世,这意味着我肯定是1967年以前到墨西哥的。所以,不妨说我是1965年到墨西哥的。我想应该是1965年到的,但我也有可能弄错了,我每天都去见那些博学多才的西班牙人。我跟他们一待就是好几个小时,以一个女诗人、英语陪同和永不疲倦地照料兄长的小妹妹的身份作着激情奉献。他们带着那种古怪的西班牙语口音跟我说话,这种口音老是绕着Z和C打转,把S撇下,让它显得更加孤苦伶仃和*不羁:奥克西里奥,别在屋里瞎忙了,奥克西里奥,别管那些稿纸了,女人。尘土与文学从来都是携手而逝的。我告诉他们:佩德罗先生,莱昂(有意思吧!我称呼年纪更大些的、身体更虚弱的那位“你”,而那个年轻些的有点让我畏怯,我不敢漏掉“您”这个字!)这个我来干好了,你做自己的事,只顾写好了,放松,就当我是个隐形女人。他们会大笑。或许只是莱昂?费里佩在笑,不过说实话,你永远搞不清他是在大笑还是清嗓子或者诅咒呢,佩德罗先生不会笑(佩德里托?加菲亚斯,这是一个多么忧伤的人啊)他不会笑,只是用日落时分的湖水般的眼睛望着我,那种藏在山间、无人光临的湖水,那种忧伤平静的湖水,静谧得仿佛超凡脱俗,他喜欢说别麻烦你了,奥克西里奥,或者谢谢你,奥克西里奥。顶多如此。多么可爱的一个人啊。所以,我说了,我经常去看他们,真心诚意,从不爽约,从不带着自己的诗去打扰他们或者有所企求,不过我也有其他事情做。我工作。我尝试着工作。因为在墨西哥城生活很容易,如人人都知道或者以为自己知道或者想像的那样,可是只有当你有钱或者奖学金或者工作时生活才会容易,而我一无所有。通往最明净的地区的旅程耗掉我的许多东西,包括从事什么古老工作的精力。所以我只好还在大学里兜圈子,特别是文学系,干些或许可以称之为自愿服务的工作:某一天我可能帮加西亚?里斯卡诺教授录入手稿,另一天我又可能在法文系翻译些法语文章,再过一天我又像个纠缠者般粘在一伙拍戏的人中。我会花八个小时观看彩排,绝不夸张,弄三明治吃,在镜头前试试手。有时我会拿到一份有偿的活儿干干:某个教授可能会从自己的薪水中拿出钱付给我,让我担任比如助手什么的工作,有时文学系的头儿们会亲自安排或者让系里的教师雇我两个星期或者一个月干些散活儿,大多是子虚乌有的东西,有时秘书们(多么好的女孩子啊)会让她们的老板给我些小活儿,这样我就可以挣几个比索。这是白天的工作。到了晚上,我就跟朋友们过起*不羁的文化人生活,这种生活非常容易得手而且实际上也很方便,因为那时我没有几个钱,有时甚至都拿不出足够的钱租间带家具的屋子。不过通常我总能租得到。我不想往坏里夸张。我有钱可以生活下去。我很开心。白天我就生活在系里,像一只小蚂蚁,或者更像一只蝉,从这间小屋窜到另一间,听到的全是流言蜚语,全是骗人的和离婚的话,全是什么计划和项目,到了晚上,我就展开翅膀,变成一只蝙蝠,我离开文学系,像个小鬼似的在联邦区漫游(我更愿意说像个仙女,可这并不真实)、喝酒、聊天、参加各种文学聚会(我熟悉各种团体)、忠告跟我走得近的年轻诗人,尽管后来他们不怎么频频找我了,而且,长话短说,我生活在自己的时间中,我生活在自己选择的时间中,它围着我,颤抖着,流动着,荡漾着,让我开心。后来我就撞上了1968年。或者1968年撞上了我。现在我可以说当时就感觉到了它的来临,在酒吧,在1968年2月或者3月,我已经嗅到了它的气味,可是1968年以前其实已经变成了1968年。噢,想起这个来我就想笑。让我想哭!我哭了吗?我看到了一切,同时又什么也没看到。这样讲有什么意义?军方破坏了大学的自治,窜进校园随便逮捕、杀人时我就在系里。没有。大学没有死多少人。特莱特洛尔科死的人最多。这个名字可能会永远铭刻在我们的记忆中!可是当军队和狂暴的警察涌进来把大家用卡车运走时我就在系里。这太不可思议了。我在卫生间里,在那幢大楼某一层的卫生间里,我想可能是四楼吧,我说不准了。我当时正坐在便桶上,高高地提起裙子,像某首诗或者歌曲所描写的那样,读着佩德罗?加菲亚斯优美的诗歌,那时他已经死了有一年,佩德罗先生,多么忧伤的一个人啊,为西班牙以及世界上别的地方而忧伤——谁能想像得到当丑恶、狂暴的警察涌进大学的那一刻我正在卫生间里读诗吗?我跑题了吗?我想生活充满了各种奇妙和神秘的事物。事实上,正是由于佩德罗?加菲亚斯,由于佩德罗?加菲亚斯的诗歌和我长期养成的在卫生间读诗的习惯,我是最后一个知道狂暴的警察进来了,军队进来了,而且在拽走他们能找到的每个人。我听到了某种吵闹声。在我灵魂中翻腾的声音!可以说当时吵闹声越来越大,这时我才开始留心起到底发生什么了。我听到隔壁小间有人拉开锁链,我听到门砰地响了一声,听到过道里传来脚步声,听到草坪上升起喧嚣声,那片被修剪得整整齐齐的草坪像绿色海洋般把系楼围衬得像个小岛,这样的地方从来都是充满喃喃细语和爱意的。这时佩德罗?加菲亚斯诗歌的泡沫爆了,我合上书,站起来,拉开锁链,打开门,大声说着什么,嗨,我说,外面出什么事儿了?可是没人应答,使用卫生间的人都不见了,虽然早知道不会有人应答,我还是说嗨,有人吗?也许你能理解那种感觉。后来我洗了洗手,望着镜子里的自己,我看见一个高大、瘦削的金发女郎的样子,那张脸上已经有不少皱纹,太多的皱纹,像佩德罗?加菲亚斯曾对我说的那样,完全是堂吉诃德的女性版,接着我走出去来到过道,到那儿后我忽然意识到出事儿了,过道里空无一人,楼下传来喊叫声,让你震耳欲聋,在创造着历史。我当时怎么办了?我做了任何人都会做的事儿。我走到一个窗户前向下望去,我看到很多士兵,我又从另一扇窗户望下去,我看到很多坦克,然后又从另一扇窗户望下去,这样一直看到过道尽头,我看见了敞篷车,里面圈着被捕的学生和教授,那场景很像描写二战的电影和玛丽亚?弗里克斯和佩德罗?阿曼达里斯表现墨西哥革命的电影交错在一起的画面,一幅黑糊糊的布景上荧光闪闪的小小人影在活动着,就像人们常说的疯子或者处于高度恐惧状态的人眼中看到的情景。我心里对自己说:奥克西里奥,待在这儿别动。不要自投罗网被抓去了,宝贝。待在这儿别动,奥克西里奥,宝贝,别让他们把你写进他们的名单里。如果他们想要找你,就让他们来找好了。然后,我又回到卫生间,这事儿显得有点怪怪的,我不仅回到了卫生间,而且又返回刚刚待过的那个格子间,我又重新坐在马桶上,我是说又撩起裙子,拉下*,可是并没有什么内急之需(对此人们有更准确的说法:肠道松弛,但我不属于这种情况),然后打开佩德罗?加菲亚斯的书,不过毫无阅读的欲望,我开始慢慢地读起来,逐字逐句,逐行逐段,忽然听到走廊里传来声音,靴子的声音?上过钉的靴子的声音?可是,嗨,我心里说,这不是巧合吧?接着我听到好像有声音说一切都有条不紊,不过也可能是说别的意思,有人,也许就是刚才讲话的那个杂种,打开卫生间的门,走了进来,我像雷诺阿画中的芭蕾女般踮起脚尖,我的*掉在瘦骨嶙峋的脚踝上,绊在当时穿的一双鞋上,那是一双非常舒服的黄颜色的软底鞋,我等着那个士兵一个一个搜查小格子间,已经作好了准备,万一他来了,绝不开门,要把墨西哥国立自治大学最后的自治堡垒守卫到底——我,一个穷困潦倒的乌拉圭女诗人,跟任何人一样深爱着墨西哥——我这样等待的时候,一种奇异的寂静忽然降临,好像时间发生了断裂,顷刻间朝四面八方飞奔,那是一种纯粹的时间,不掺杂任何语言的色彩,也不带动作或者行动的成分,接着我看见了自己,看见了那个士兵在入迷地盯着镜子,我们两个在文学系四楼的女卫生间里像雕塑般凝固不动,就是这样,然后我听到他的脚步声逐渐消失在远方,我听到门关上了,我直起的双腿又恢复成原来的姿态,好像完全出于自动。我要说,我那样坐了三个多小时。我记得我从卫生间里出来时天开始黑下来。我得承认,形势已经发生变化,可我知道该怎么办。我清楚自己的职责。于是我走到卫生间惟一的窗户前向外望去。我看见远处有一名士兵。我看见一个武装好的军车的轮廓或者影子。像拉丁文学里描写的门廊,希腊文学里描写的门廊。噢,我太崇拜希腊文学了,从品达尔[1]品达尔(Pindar,约公元前522—前443),希腊著名抒情诗人。[1]到乔治?塞菲里斯[2]乔治?塞菲里斯(George Seferis,1900—1971),希腊诗人,著有长诗《“画眉鸟”号》、《三首神秘的诗》等。1963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2]。我看见了席卷大学的那股狂风,仿佛在白天最后的光亮中开心不已。我明白自己该怎么办。我明白。我明白必须要坚持。我坐在女卫生间的砖地上,就着最后的亮光,读了三首佩德罗?加菲亚斯的诗,然后合上书,闭上眼睛对自己说:奥克西里奥?莱科图雷,拉丁美洲乌拉圭公民,诗人,旅行者,坚守下去。就这样。接着我开始回想自己的过去,就像我现在回想着过去那样。我开始回想你不感兴趣的那些事,就像我现在回想阿图罗?贝拉诺那样,年轻时的阿图罗?贝拉诺,1970年,我见到时他才十六岁或者十七岁,当时我已经是那些年轻的墨西哥诗人的母亲,他还是个不胜酒力的孩子,但却很自豪在他遥远的智利故国,萨尔瓦多?阿连德[1]萨尔瓦多?阿连德(Salvador Allende,1908—1973),智利前总统,智利社会党创始人和领导人之一,著名社会活动家。[1]赢得了大选。我熟悉阿图罗。我是在英克鲁西亚达酒吧一群吵吵嚷嚷的诗人中碰到他的,那简直就是个雪貂窝,形形色色前程美好的年轻人和不再那么年轻的人经常在那里聚会。我跟他成了朋友,我想可能因为我们两个是所有那些墨西哥人中惟一的南美人。尽管年龄悬殊,尽管有着各种可以想像出来的分歧,我们还是成了朋友!我指点他认识了艾略特、威廉?卡洛斯?威廉斯、庞德。我带他来过一次家里,他病恹恹的,醉醺醺的,用胳膊搂住我的脖子,全身的重量都悬在我瘦削的肩膀上,我跟他母亲、父亲以及人很不错的妹妹都成了朋友,他们全家人都很善良。我对她妈妈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夫人,我没有跟你儿子睡觉。她说,当然没有,奥克西里奥,不过别叫我夫人,我们其实是同龄人!我成了这个家的朋友。一个1968年移民到墨西哥的流浪的智利人之家。我也是那一年来的。我以客人的身份在阿图罗家一待就是很长时间,有一次待了一个月,还有一次待了两星期,还有一次待了一个半月。因为我那时没有钱付带家具的房子,甚至交不起一间顶楼房的租金。白天我就待在大学里,干这干那,其他时间,晚上,我就过起波希米亚式的生活,我睡在朋友家,把自己可怜的几样东西,衣服、书籍、杂志、照片,扔得到处都是。我是雷梅迪奥斯?巴罗[2]雷梅迪奥斯?巴罗(Remedios Varo,1908—1963),西班牙裔墨西哥超现实主义画家。[2],我是莉奥诺拉?卡林顿,我是欧尼塞?奥迪奥[3]欧尼塞?奥迪奥(Eunice Odio,1919—1974),哥斯达黎加诗人。[3],我是丽莲?瑟尔帕斯[4]丽莲?瑟尔帕斯(Lilian Serpas,1905—1985),萨尔瓦多诗人。[4](噢,可怜的丽莲?瑟尔帕斯),如果说我没有疯狂,那是因为我始终保持着幽默感,我嘲笑自己的裙子,嘲笑自己的烟管裤,嘲笑我自己里面都脱了线的内衣,嘲笑我那巴丽安特王子式的发型,白发正在迅速盖过金发,嘲笑我那偷偷盯着墨西哥城夜色的蓝眼睛,我那听着大学生故事的粉红色耳朵,嘲笑人事的沉浮、羞辱、卑微、奉承、谄媚、假惺惺的赞美,嘲笑在墨西哥城夜空的映衬下重新组装过的破败、战栗的床铺,我如此熟悉的天空,那骚动不安、不可企及、像阿兹特克的大锅炉般的天空,在这样的天空下,我跟所有那些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