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怪气男生说,酒保是他的乐队队友野狗的朋友,叫阿飞,年不过30,可以说很年轻吧,常常表演调酒杂技,就是乱调也调得很好喝。我以前也想过30岁前开一家酒吧,当个“吧女”,放喜欢的音乐,播喜欢的电影,养喜欢摇滚和黑啤的黑猫。靠,现在这份生趣已掉进火星北面第3个被发现的洞去了。只想在25岁前结束这一切。
看到我,怪气男生好像显得很雀跃,却看得出他在压抑着开心的情绪,怕给我看穿吗?面子,他有,我也有,我是明白的。
酒吧没有日夜光差,只有时差,和酒精跟体液*的误差。室内光线昏暗,桌子由糙粗的原木造成,每张都放置一个小烛台和烟灰缸。墙是最简单的白水泥,挂着有很多摇滚乐队的海报,其中最触目的是Pink Floyd的经典大碟The Wall(《迷墙》)那个怪物的大口。
我和怪气男生坐下时,酒吧正罕有地放着广东歌,追悼张国荣。《风继续吹》后,是《由零开始》。
“他是怎样死的?”我对他曾经有个死去的弟弟一事十分关心,也许那是跟死亡意识的入口有关也说不定。我不想错过任何加强我死亡能量的机会。
“跌死的,像黄家驹从舞台掉下来一样,不过是换成公园的攀架。才5岁。黄家驹和我弟弟在同一年跌死,1993年的夏天。家驹死了剩下弟弟,我的弟弟死了却剩下我。家驹死了以后,Beyond便不再有意思了。第二年,Kurt Cobain射穿了自己的脑袋。”他慢吞吞地说,像3天没吃的军人向上尉报告兵败溃逃的样子。
“难过吗?I mean,在那个时候?”
“有一点吧!不,应该说是有一点愤怒才对,他死后令我无法做一个完整的儿子。我和他的感情很复杂,不是很亲切的那种关系。我们在家经常整天不交换一句话。我是个沉默得要命的孩子,谁都不会觉得将来会有出息的那种沉默型男孩。他却和我刚好相反,是那种整天哗啦哗啦,像女孩子嚷着要买芭比(Barbie)娃娃一样,不满意时放声大哭,满意时会把毕生最大的悲伤在秒内彻底忘掉,却会说很多甜言蜜语逗大人疼爱的男孩。老实说,我讨厌那种话说太多,大部分是废话的类型,像常嚷着被哥哥欺负的小妹妹一样。都怪母亲在怀他时乳房坏了,错把过量女性荷尔蒙传到他的胎盘去,结果生下来就像个讨大人欢心的男孩,惹哥哥讨厌的妹妹。”
“啊。”我吐了一口烟,静默了30秒,眼睛消失了视点,手在无聊地摇摆面前那杯发亮的Prime’s 。我有把酒杯移离杯垫,用杯底的水汽在桌子上画图案的习惯。“你妈妈的乳房坏了。”
“应该这样说清楚一点吧。”他尝试套用病理学教授的口吻。“弟弟比我小5岁,母亲生下他以后不到一年便患癌死去了。妇科医生最后说她是乳癌,脑科医生最初却说是疑似脑神经癌,老爸最后急坏了,几乎花了所有积蓄远赴北京重金请来著名气功神医,把了两分钟脉却说是邪气入胸肺太深,现在医太迟了。” 。 想看书来
坏掉乳房的母亲与抽掉过去的Durum香烟(2)
“是乳房坏了。”我喃喃自语,声音有点飘。“乳癌啊。”我忽然变得很静态,连烟也忘记抽,烟沿着我的脸庞缕缕上升。两分钟后,一大截烟灰正好跌进酒杯底在印有生力啤酒商标的纸皮杯垫上造成的圆形水印的中心。“女人的厄运。”
没想过他的母亲也是死于乳癌的,真没想过。想起我妈类近的死因,天,他总有触动我的本领。我一直沉默着,大概已过了很久,我只能不住抽烟,往死里抽。
过了很久,我打破沉默地说:“我妈死时,我只想到一件事,就是我也很快会死去,像她一样。不同的是她是因为害怕死而致死的,我才不怕。我却不要像她一样病死。”
“嗯,我明白。”怪气男生低声地说,我没有错过他眼中闪亮的剎那。是的,我深信他明白我的感受,虽然并不一定了解。我不贪心也不傻,从来不投射被了解这愚蠢的欲望。
酒吧在我抽到第3支烟时已放完张国荣,最后一曲《当年情》,末段苍凉的口琴声袅袅fade out后,像电台深宵音乐节目一样紧接A Whiter Shade of Pale迷幻启示的经典管风琴前奏,Gary Brooker(加利布鲁克)沙涩苍桑的声线随之响起。深沉凝重的蓝调英伦文人复古摇滚,加上英国文学才子Keith Reid在流行音乐史上写得最*、深晦、耐人寻味,最受争议的泡妞歌词,救赎60年代末英美反战的革命年代,成功地把歌迷萦绕到30多年后的今天。流行这东西真的太难触摸。你以为歌词引用莎士比亚、乔叟(Chaucer)中世纪故事和一大堆古希腊象征典故便太小众不能热卖吗?
这家酒吧真有问题,在我们非常沉默时竟放这首格格不入的、华丽文学包装的泡妞歌。该死!
歌放完后,他说:“弟弟死后,我唯一的愿望是离家出走,或者装死做另一个人,重头来过。”
对,我猛然惊醒,终于知道我为什么老是觉得跟他一起有窝心的感觉了,原来,他跟我一样,不属于这个世界。在这个发现后,我失去了说话的能力。
大概是我的过分沉默影响了他,那天,他罕有地说了很多他和弟弟之死的事给我听。
“我和弟弟嘛……我从没有打过他,我一生从来没有打过任何人,即使是小时候已十分讨厌暴力,不喜欢其他男孩子都热爱战斗武士,熟悉战机的型号和功能,我甚至对枪械产生先天性抗拒和讨厌,也因此长大后讨厌Guns N’ Roses(枪与玫瑰)和Sex Pistol(性手枪)的乐队名,那些歌颂暴力的摇滚乐也令我反胃。偏偏老爸自我有记忆以降便常以暴力对待我,弟弟哭了会打我,工作不如意回家便骂我,母亲死时他就怨我老是倔强激死妈妈,连我的沉默也是罪。我不喜欢和弟弟玩,整天坐在床上沉思,在画本上画啊画,他便说弟弟将来会出人头地我只会讨饭吃。
“偏见啊,是父母最大的盲点,也是孩子最大的敌人,是这样吧。”
“于是某天,我罕有地打算带弟弟出外玩,就在家门前的小公园,年少的我还想讨爸爸欢心,希望向他证明我是个可以照顾弟弟的有用哥哥,我已长大了。其实我当时内心只不过当小弟是个小妹妹。作为哥哥的,一生总应带小妹妹出去玩一次吧,免得日后她会怨我小时候未宠过她。你是独生女,不知能不能明白那种心情,为了迁就这种不三不四的亲情逻辑而下的决心。平时照顾我们的家务阿姨出外买菜去了,我没等她回家便带弟弟出外。记忆中,生平第一次拖着弟弟的手,怀着我是人家哥哥的心情,像负责任的男人一样带他过马路,成功地带他安全到达小公园。他狂叫,到处跑。‘去玩吧,哥哥在这儿看你。’我装着母亲一样的口吻嘱咐弟弟自由活动的规则,然后一个人坐在树下在带来的画本上画画。
坏掉乳房的母亲与抽掉过去的Durum香烟(3)
“假如我不是那么沉迷,我该看到弟弟已爬上攀架,到了顶点,再向我挥动胜利的双手,大叫‘哥哥,看我看我!’待我回神看他时,他已掉下来,头先倒地,血在水泥地上涂鸦,他从此再没叫过哥哥了。爸爸从出事那天便一直狠狠对我说:‘假如弟弟有什么事的话,我才不放过你。’弟弟在医院一共昏迷了3个月才断气,走时满头都是插喉和仪器,根本认不出原貌。我现在记起的他只有那个样子。
“当然我清楚知道,即使没发生什么事,每个父母也不会轻易放过孩子的,是吧。因为发生了弟弟跌死的事故,父亲便立志以穷一生折磨我为生命的全部意义,我们将终生互相折磨,制造最残酷的父子关系。当然现在想起来,其实他只不过是立志穷一生折磨自己吧!很可怜的老男人。我不要像他那样活下去。总之,从此我便变成一个无法完整的儿子,老爸的仇人。”
很不幸的故事,我边听边被打动,不是因为他有个不幸的家庭,而是因为他有讨厌自己、讨厌生命的明确理由。我皱着眉,心在抽痛,我的生命到底为什么?找不到痛苦和快乐的任何理由。靠!
大概缘于他爸的母性的本能,那一刻我是多么想上前给他一个拥抱。可是,理性压抑了我,竟有冲动想为他做点什么。我能做的,充其量只能伸过手去替他点了一根Durum烟,送到他的嘴里去。
“抽吧,把过去的抽掉。”
那刻我知道,我大概已接近死亡意识的入口了。
拥有过去是最痛苦的,拥有感情也是痛苦的,偏偏活着就逃不掉拥抱两者的厄运。我只能逃走,逃掉青春给予的一切厄运。我必须离开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