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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部分(第2页)

你以《实践论》为武器,我也赞成。不过有一个问题,以前也曾接触到,最近读希腊史中才认真考虑,觉得必须补充到我自己的“科学态度”中去。乘此机会在这里略加说明。

还从《实践论》说起。《实践论》指出,从感性知识到理性知识是一个飞跃,要经过综合、判断、推理的工夫(未查原文,大意是不错的)。马克思在《资本论》中,说过作为科学方法的“抽象”。现在要问,这个“综合、判断、推理”,或“抽象”,是不是静观、玄览?

可以彻底否定,理由是静观、玄览是“空对空”,而从感性知识到理性知识却是以实践、以感性为基础的。

然而仔细思想,如果排斥静观、玄览,你充其量只能得到因果关系中的或然率,根本作不出什么关于规律的陈述。要得出关于规律的结论,不仅你可以肯定“前”因跟随“后”果的或然率(最大的或然率是无限接近于1),而且你还得把前因达到后果的机制弄清楚。要弄清楚机制,一般总是先要建立假说,然后通过实验和观察加以证实,修改,或者加以推翻。推翻之后,要再做实验观察,你还得作出假设才行。

既然叫做假设,难道它就逃得了静观、玄览了?当然,假设,总不是没头没脑地胡说一起,总是有许多已知的东西,集合在一起,然而要凑成一个整体,其中有一些或不少未知的东西,你得凭直观来对它们作出假定。问题就在对这些未知的东西的假设,总不是有根有据的得以凭别的前提推出来,你只能没有根据地假设,然后可通过实验来肯定或排除,叫做试试改改(test and error)。

这不是推理。逻辑上所谓推理是有大前提有小前提推出结论来。这可以叫做综合,判断,抽象,随你怎么说都可以。然而它总是靠直观而不是靠推理得来的。

试问,这不算静观、玄览?

如果彻底排除静观、玄览,那就不会有科学,不会有哲学。最近读希腊史,有人对古埃及、古巴比伦、古希腊文明详加对比之后,得出这样的结论:埃及、巴比伦文明比希腊早(早2500—3000年),希腊人许多东西都是从那里学来的(几何从埃及来,天文历法从巴比伦学来,工艺技术就不用讲了。那里的冶铁,公元前1000年就有,铜,公元前3000—4000年就有。)然而希腊人不是经验主义地学,希腊人善于对事物作“为事物本身”的思考,所以,自然科学渊源于希腊,哲学渊源于希腊,而埃及、巴比伦结果是毫无成就。

然而这里所说的静观、玄览,必然是先经过尽可能周到的观察,然后作严密的合乎逻辑的论证。当然,必须承认,所谓合乎逻辑,也是相对的。比如说,亚里士多德是逻辑学的鼻祖,他的《政治学》的论证似乎也颇严密,然而局限性还是十分厉害——不可以作无根据的跳跃。

老子的认识论,不仅是缺乏根据的冥想,他的论证有一个极大的毛病,极大多数是类比,即不是从前提到结论的推论,而是从外表上相似的一个不同事物的规律的陈述,然而根据不充分,“推不出”结论,或结论大大超过前提。这一点,汪奠基的册子说到了,然而汪竭力赞扬老子的无名论逻辑(即用否定论证来达到肯定的结论),对其缺点只轻描淡写地说了几句。

其实,老子这方面的缺点,不仅本身严重,还流毒后代。比如《大学》上的修齐治平,不仅思想本身渊源于老子,逻辑上的跳跃也和老子一样。

严密的逻辑论证,历史上有一个确实的来历:公开辩论。古典时代的雅典人好讼,还有一套民主选举办法,雄辩术风行,甚至还有一个奇怪习惯,两人争辩一件事,可以有彩金,谁辩胜就得彩金。辩证法的原意本是辩论,你说话有漏洞,对方力图辩难,怕输,就要严密。逻辑学显然也是从这来的。

中国也有过,庄子与惠子的辩论即一例。可惜不久就焚书坑儒了。

这样,老子的逻辑毛病也就不足为怪了。没有运动,何来成就?

(六)愚民政策和无为政治的根源何在?

愚民政策和无为政治是《老子》中十分消极的成分,痛加批判的必要的。

黑格尔,马克思也一样,对中国(一般地他们更广泛地谈到“东方”,这是包括埃及、两河流域、波斯在内,即希腊罗马文明以外的一切有古文明的民族)古代成就光辉灿烂,可是过后却长期停滞不前,都有很多贬辞。对于这些贬辞,现在我们一概不许说,好像现在问题已经解决了似的——或者是因为不说了,我们就不落后了。其实我们还落后得厉害,而且历史传统的负担太重。其中有一条,因为我们还在照老子的无为政治和愚民政策办事。

愚民政策已经无须解释了,无为政治似乎谈不上,因为我们似乎是“有为”得太过头,比如张奚若就说过好大喜功。这诚然是事实。然而有为中是不是也有无为政治的成分?我觉得,你列为愚民政策中的有意识因循守旧,反对物质文明的进步,似乎也有无为政治的味道。而这正是我们现在所奉行的政策的一部分(不是全部),正是我们两千年来停滞不前的原因所在。

费正清有一本《美国与中国》(内部中译本),似乎值得弄来一读。他把中国称做“内向的”,以别于西方的(希腊罗马传统的)扩张的,这是一种委婉的对“因循守旧”的说法。今年上半年《参考消息》发表过一篇他来华后的文章,我读了十分生气,因为他说了许多好话,文章的结论,实际上是说,中国照现在这样下去不足畏惧。我看,这很足以反证我们现在还在搞无为政治。

假如上面这种说法还有一丝半点道理的话,那么你对老子这一套伦理哲学和政治哲学的阶级分析似乎显得不够。好的,他这一套,是没落贵族意识的反映;但是,为什么中国长期处在他这一套影响之下,成了一种民族风格了?

我承认,我答复不了这个问题,只是觉得光是阶级分析不够。

附带说说,无为政治与愚民政策,在历史上形成一派黄老的传统,也许后来还羼进到儒家的思想中去了。详加分析,极有必要。

*        *        *

你寄来了,我必须说几句。其实我说的这些,是在说我自己的话,你实在应该把它当做我的喃喃自语,谈不到什么针对你的笔记而发。

你的笔记,显然是按照你自己的哲学,你研究中的思想经验写下来的。我如果真的要针对你的体系说话,我至少要懂得你。我只读了一两遍,根本谈不到懂得你,所以并无针对性,只是敷衍塞责,交差而已。

1973年12月26日

顾准《顾准文集》

老子的“无名”是反对孔子的伦常礼教的有名论的吗?

1、题目中的说法,见于汪奠基的《老子的无名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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