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接过照片:“好兆头。姊妹情深,相信很快能找到她们。”
静宜却疑惑着:“人海茫茫,能找着吗?”
将军微笑着:“要有自信。无论打仗还是生活。”
静宜点点头:“谢谢您,将军。我该告辞了。真抱歉,我们家的事,打挠了您作战的大事。”
将军扬起了双眉,困惑地说:“陈小姐,为什么这样说?我们作战、打击敌人,不正是为了人民的安宁?况且你是我们的护士,你父亲还是我的朋友呢。”
静宜热泪盈眶,答不上话,她的心在说,他不只是位英勇善战的英雄,更是位仁爱慈祥的叔叔伯伯。
将军又说话了:“陈小姐,你的大妹妹已在衡阳吧,让她搭乘军车先来昆明好了。”
静宜拭去泪水:“哦,她不会同意的,她在信中说,她要沿着铁路线一辆辆火车一个个村子找,不找到四个妹妹,决不来昆明。”
将军大笑:“哦,你有这么一个倔强的妹妹?看来她跟你的性格不太一样,叫什么名字?”
“陈香梅”。
“陈香梅。”将军轻声重复道。
这时,陈香梅正在贵阳附近的村子里蹒跚而行。她形容憔悴、声音嘶哑,已经半个月了,她就这样从一个村子走向另一个村子,焦灼地喊着妹妹们的名字,从天亮到天黑,怀着希望却找来十几个失望!
她不相信命运竟会这样残酷地捉弄她!
事情就出在那个罕见的平安的黎明。
在金色的曙光中,列车驶进了一个祥和又闹热的小站,这在乱世也是极罕见的。一排排的小吃摊热气腾腾,最诱惑人的是每个小摊上都摆满了十几个小瓶瓶,瓶中装着五颜六色的佐料调料,是辣椒酱芝麻酱青葱熟蒜茴香粉?刹那间飘荡出平安的家常气息。摊主又多是女人,包着蜡染的头巾,系着蜡染的围裙,抑扬顿挫的贵地腔腔吆喝着,韵味无穷。还有一伙细妹子,肩上压根竹扁担,一头是暗红的炭炉,一头是盛着热水的陶罐,扁担上晾着罗帕巾,这是洗热水脸的挑子!车上的人全搔动了,谁不想洗净手脸、脸上厚厚的污油垢?车站上的女人细妹子子增添了安宁和温馨。嘈杂躁动中有人喊道:“车在这停一个钟头呢,来一个最后的饱餐吧。”也不管是谣言还是可怕的预言,人们欢欣鼓舞、蜂拥下车。
香梅的妹妹们也跃跃欲试,香梅犹豫着,隐约有种不安的预感。香莲说:“二姐,你身上怕没多少现钱了,把我这儿的带上吧。”一边掏出了钱。香梅以往总怕脱了火车,因此一直留了一小半钱在香莲处,以防万一。一路下来,她袋里的钱也花得差不多了,便接过了钱。小香挑则央求说:“好二姐,让我们跟你一块下去,不喝热汤,就想洗个热水脸。”香梅想想,果断地作出安排,香莲留守车顶,其他三个妹妹跟她下车,洗脸后立马上车。当然,她不忘带上大茶缸和洗脸巾。
妹妹们在热水挑子前洗脸,大陶罐中的水很混浊,但毕竟是热腾腾的水,这是流亡中奢侈的享受。香梅快手快脚买好食品,装好一茶缸热粉条,便催着妹妹们快上车,周遭的人却似乎没有压迫感,一堆堆地围着小摊有滋有味发咀嚼着。香兰说:“二姐,你也放心洗洗吧,都快成个黑人了。”香梅心动了,她不仅腌·难忍,而且一次次上下车时双手已碰伤多次,好几处伤口已感染化脓,她想好好地用热水洗洗脸手。于是妹妹们带走了食品和给香莲的热毛巾,她则蹲在陶罐旁等细妹子搓热毛巾。好心的细妹子说:“小姐,反正也没人洗了,你要是想在热水中泡泡手,就泡·。”香梅急切地将双手伸进了滚烫的水中,揉搓着毛巾,擦拭手背手掌,伤口阵阵灼痛,痛快!她又用毛巾狠命地一遍遍擦拭脸部和颈部,真有脱胎换骨的感觉。细妹子又说:“我们乡下,手上蘸点自己的尿,抹到伤口上,抹个三五回,伤口就合口了。”她感激地点点头。付了钱,她从容地向棚车走去,车站依旧热闹,没有一点开车的迹象,她甚至有点后悔,该让妹妹们围着小摊美美吃碗热邬那才过瘾呢。
到昆明去(11)
平地炸过惊雷。
“鬼子来啦!鬼子来啦!”狂喊声和杂乱的枪声中,车站一片骚乱,人们疯了般往外跑,棚车上的人也没命往外跑往下跳,掀翻了摊子,踩砸了火炉,挤倒了老人,践踏着孩子,哭爹叫娘呼儿唤女和各种歇斯底里的哭喊叫人毛骨悚然,谁也来不及观察与思考,就裹挟在汹涌的人流中了。
陈香梅清醒过来时,已被人流卷到车站外,她想逆人流而动,她回到车站去找妹妹们,可种种挣扎只是徒劳,她险些被挤倒,她只有声嘶力竭地狂喊着香莲香兰香竹香桃,她疯了,人群也疯了。疯狂地奔出小镇,疯狂地奔到田野上,人群这才疏散,陈香梅又跌跌撞撞往小站奔,却听见火车呜呜叫着,像是最后的断肠声。
小站一片狼藉。狂逃的人群渐渐地又回转了一些。被挤倒踩死的老人孩子的亲属在悲号,在狂乱中失散了亲人的人在等待,陈香梅跌坐在地上,她希望一切只是一场噩梦,可正午的太阳煌煌地照着。地上多了许多大大小小的鞋子,那是奔逃的人们失落的,她痴痴地望着,似乎没有成双的,每只鞋是每个人的符号?她的眼着火了,她的目光触着了一只小红鞋!那红帆布鞋帮上绣着几朵小红桃,她扑了过去,抓起鞋,是的,是香桃的鞋!那鞋襻上的扣子是她钉的,因寻不着红线,只有用黑线将就,她还刻意组成五瓣桃花型,香桃得意了许多。她的心怦怦乱跳,不知是喜是忧是福是福?但至少说明,妹妹们下了车。
她呆呆地握着鞋,一千次责怪自己,如果不洗脸,那么,无论生死,她们姊妹总还在一起,人生的失误难道常常发生在种种细枝末节上?她站在铁轨上东张西望,她祈祷着奇迹的出现,妹妹们突然出现在视野中,姊妹们狂奔着拥抱在一起,哭喊着再也不分开。
太阳落山了,夜幕降临了,山地夜寒,可这回,她真正冷到了心里。她成了孤零零的一个人,而四个妹妹已是身无分文,即便抱成团,又能挣扎多久?她绝望地扑倒在铁轨上,嚎啕大哭。
“同学,起来吧。有什么伤心事,说出来,看看我们能不能帮你?”有人拍着她的肩膀,温和地问她。
泪眼朦胧,地她却认准了这是一位厚道的老教师,就像他喊她“同学”一样,他们都判断正确。
他是湖南一所师范学校的老师,带着十几个学生流亡去贵阳。几经离散,跟随他的只剩五、六个男女学生。他们愿意帮助陈香梅,沿着铁路线附近的村庄一路寻去,相信能找到她的妹妹们。
陈香梅不再孤单了。黎明时,当师生们用炭头在石崖上写抗日标语时,她也写了一条:“妹妹们,勇敢点,香梅在寻你们!”
然而,15天过去了,他们走过田埂,穿过村舍,在铁轨旁的碎石路上蹒跚而行,鞋走破了,脚磨起了血泡,嗓子喊哑了,贵阳走到了,妹妹们却不见踪影!
老师宽慰她:“同学,别失望,你大姐不是留了个航空队在贵阳联络站的地址吗,兴许你上那时,你的妹妹们正等着你呢。”
这是最后的希望,希望很快像肥皂泡似地破灭了,妹妹们音讯杳无。但很快与静宜联系上了,包心急如焚的静宜要她先搭乘军车来昆明,至少别再把她丢了。不,她断然拒绝。只要还有一线希望,她就不放弃寻找。
她独自一人在贵阳车站寻寻觅觅,在贵阳附近的村子里寻寻觅觅。她已跟热心的师生们分手,但相处的日子并没有白白地逝去,尤其是谭老师给她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白天,他们边寻人边赶路;晚上,无论投宿茅舍还是露宿车站,谭老师都要帮学生们温习功课。起初几天,被悲恸压迫得麻木了的她没有在意;可渐渐地这位苍老又清癯的长衫先生和矮胖胖的吴重翰教授的身影重叠在一起。谭老师说的话也跟吴教授一样:“中国不会亡!中国人从来就没有被彻底征服过。五千年文明的古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