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纳德针锋相对,他认为缅甸之战是一件旷日持久的事,中国等不及修好利多公路。提高驼峰运输量,增援第14航空队,发动空中攻势,先把中国的日军击溃,这才是当务之急。
史威则反唇相讥:认为这样做只会刺激日本人,引起强烈的反应,从而摧毁中国所有的一切。他在日记中嘲笑陈纳德自以为是“世界上最了不起的战略家”,讨厌。
陈纳德寸步不让,他认为史迪威的计划荒唐可笑,至少得十年时间。他也在心中嘲笑这位老头子仍只想靠驴马与大卡车搞运输,以壕堑战来解决这场战争,真是僵化。
罗斯福和邱吉尔都偏向陈纳德。如果说邱吉尔是因为英国对缅甸之战不感兴趣,才对陈纳德倾斜的话,罗斯福则从心底里对这位倔强的陈纳德感兴趣了。罗斯福深知中国战场的重要性,通向日本的唯一捷径是经过中国,中国是征服日本的胜利之门。这一点,史迪威倒也始终保持清醒的认识。
罗斯福曾两次单独召见陈纳德。他问道:驻在中国的空军能否在一年之内击沉100万吨日本船只?陈纳德斩钉截铁地回答:能。只要每月有一万吨的供应。罗斯福立即提笔写下:“假如你可以击沉100万吨日本船,我们可将日本的背脊打断。”
罗斯福对陈纳德寄予厚望。
陈纳德归心似箭。但是,冗长的会议将他拖了一个多月,与各类伟人名人的约会、接受采访、出席宴会、鸡尾酒会、演讲等活动中,他常会神不守舍,心急如焚。
他惦念着中国。
春末夏初时,日军已在华中华东发动了疯狂的地面攻势。
陈纳德相信他的空军能够有效制止日本人的地面攻势,因为任何一次大攻势都要使用河流———河流、河运是日军的生命线的主动脉。
史迪威则不无醋意地拭目以待。
到昆明去(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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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纳德料事如神。
日军正溯长江而上逼近宜昌,矛头直指重庆;第14航空队轰炸机和战斗机频频出动,接二连三狠揍发动地面攻势的日军及江中的运输船,并又袭击沿海的日军运输船,敌军的进攻被扼制了。
史迪威的预言也并非杞人忧天。
日机加紧了对桂林衡阳等地的袭击和轰炸,不管是出于刺激的恼恨反应,还是原本就是日方处心积虑的战役计划,总之,布有飞虎队空军基地的城镇遭到日机的狂轰滥炸,飞虎队自然不示弱,不分白天黑夜,常能看见空中激战的惊心动魄的场面。
桂林自是失去了宁静和美丽。
每次轰炸后,城市在燃烧、在冒烟、在哭泣呻吟,又多了几处焦土废墟,又多了流离失所无家可归的难民。
独秀峰、叠彩山、伏波山依旧在,默默地充当历史的见证。
人们纷纷逃难,向西、向西,去贵阳、昆明、重庆。
陈香梅与四个妹妹也裹挟在逃难的人流中,她们一个拽紧一个的衣袂,生怕被冲散。没有毕尔和静宜为伴,陈香梅尤感到肩上担子的沉重。
她们几乎是一无所有了。
一次大轰炸后,她们从七星岩防空洞出来,却再也找不着借住的亲戚家了!
断墙残垣、瓦砾遍地、烧焦的尸体、流血的受伤者。黑火鸦在夕照中飘曳,她们已无家可归。
五姊妹手牵手僵僵地立着,手在痉挛,牙在打战,心在颤抖,可是,都没有淌一滴泪,就是最小的香桃也不例外。
是心已碎?是心已变硬?是战争残酷地磨炼了这颗心,依旧善良,却必须用粗砺和坚韧包裹着,不如此,就熬不过这场战争。
所幸的是,剩余的珠宝首饰还缝在香梅随身穿的夹旗袍缝里,一切又从头开始吧,只要还活着。
第二天下午,她比往常还要收拾得齐整干净,依旧去七星岩喝下午茶。这是岭南大学的“传统”。
半年多来,岭南大学到处流亡。桂林郊野、曲江大村,都留下了它的踪迹。半山腰中,绿竹古树掩映,几间零零落落的茅屋,就是他们的教室和宿舍。天晴时,他们爱在野外上课,伴着松涛阵阵,先生讲授的中国文学史有如天地之悠悠;下雨时,在漏屋泥地读杜甫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忧国忧民的思绪从来没有这么激烈;喝山泉用井水,在冒烟的桐油灯下温课写信;他们不再是“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少爷小姐,知道一点轻重了。
本来乡野并不是敌机扫射的主要目标,可对流亡大学,敌机的嗅觉像是猎狗的鼻子,常追踪扫射,他们得从一个村迁徙到另一村。有时飞机飞得很低,他们可以看清日飞行员狰狞的面目;有时日机并不扫射,只是一次次凶狠地俯冲,像猫在玩弄着爪中的小鼠!践踏、蹂躏、征服中国青年的心,是日寇轰炸的一大主要目标?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像山野的青草,像岭上的青松,生命的绿色是摧残不尽的。就是柔弱的百花,也决不会在战火中停止开放。流亡的岭南大学虽然各方面都无法正规,但唯有授课内容与和平时期别无二致,比起以往,教授分外卖力,学生分外认真,都懂得了珍惜人生?
陈香梅最喜欢上吴重翰教授的中国文学课。吴教授不像一些舞文弄墨者那样,清瘦儒雅、倜傥风流,他整个的就是一只球,矮矮胖胖。硬刷似的头发却滑稽地梳成中分头,金丝眼镜后边是一双骨溜溜转动的小眼睛,他干什么都是匆匆忙忙的样子,让人忍俊不禁,想起卡通图画,想起舞台上插科打诨的小丑。他也常装出愁眉苦脸的样子说:“瞧我这一身肉,幸亏是穷教书匠,若是从政,准被人们认准是贪官污史!”
陈香梅喜欢他的风趣乐观,喜欢他的不拘小节。他也不像别的教授那样,一袭灰布长袍萧条地挂下来,纯粹的中国风。他总是穿着皱巴巴的西式衬衫长裤,有时还结一条皱巴巴的领带,只有脚下,永远是一双干干净净的中国风的黑布鞋。
陈香梅最喜欢并崇敬的是他有满肚子的学问!他是福建人氏,顽固不化的福建腔将所有的齿音都混淆成合口音,讲话还像少了厝舌头似的,但是他的讲课极受学生欢迎。他从来不带讲稿,从先秦文学到明清小说,如数家珍,又轻松得如随手拈来。他对学生要求极严,一个“背”字,逼得一些同学夜半三更还在桐油灯下念念有词。否则,他会不留情面地处罚你,让你站一节课。有回一个受罚的同学顶撞说:“这朝不保夕的乱世,背这劳什子有何用?”他像遭了一闷棍似地,脸都灰了。良久,他默默地走向茅屋的门口,仰望苍天,轻声颤抖说:“五千年文明的古国,渊远流长、灿烂辉煌的中国文化是我们民族的凝聚力、凝聚力……”茅屋静悄悄,说错了话的同学自愧地低下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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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昆明去(6)
旋即,他车转身,面对学生,两手握拳高高举起:“你们是中国的未来!中国的希望!中国不会亡!中国人从来就没有被彻底征服过!”这真是山崩地裂的呐喊,刻骨铭心的一幕。两行泪水从先生脸上潸然而下。
多少年后,陈香梅成了享誉世界的名人,她在怀念舅舅廖承志的文章中深切道:“中国人民或许生于地大物博的中华,有五千年的文化与历史,又受孔孟礼教之熏陶,因此无论从文从武,学剑学画,在野在朝,无时无刻都有一种使命感,这种使命感超越了党派,超越了地区,甚至超越了时空,使大汉子孙都有一种为国为党奉献的精神。中国人的使命感比任何民族更深刻、更贯彻,廖承志的一生就是被这种使命所驱使,因此他的奉献是绝对的。”
18岁的陈香梅恐怕还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