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氏宗亲,当你们看到这个信的时候,我们已经不在人间了啰。这般活着,实在是没得一点意思!也没得一点留恋!我们留下这个字条,只是要告诉大家,我们俩个是自杀的,吃的断肠草。我们的死,是自愿的,与别人无关。六年前,我就被诊断出肝癌,那个时候是早期,还可以治疗。但没有钱啊,我看不起病。回家后,每天一睁眼一闭眼,就是两个字:等死!那种日子简直是太煎熬咯。三个月前再检查,已经是晚期了。我不想再拖下去,我不想还是等死,我恐惧得太久太久了!我要决定自己的生死!阿菊是个好女人,被人贩子贩卖到这里,你们不晓得,她的心比黄连还要苦。我们是好了。但我们并不认为我们错了。现在,我决定要走了,她也要跟我一起走。她说,我走了,她一个人害怕!她说她不要再孤苦伶仃地留在这人世间受苦。她说她已经受够了。好了,我们累了,我们要走了,我们终于要解脱了。身后事就留给你们折腾吧。你们可以把我们的尸体扔到不归峰下喂狼喂狗喂熊,或者你们随便怎么着都行,我就求你们一点:不要把我们分开,扔哪里都把我们扔在一起!李长根王秋菊绝笔。
就这些。李老师读完后,神情黯然。
族长沉默片刻:大家有个啥子看法?
阿根没有结婚,也无子无女的,我觉得,他既然是这么个情况,那就算球了吧。人死了,也就一了百了了。坐在族长左边的一个老人说。
那绝对不得行!坐在他旁边的一个老者显得相当激动:他这种行为叫啥子?叫!对不对?如果这件事情就这样算了,等平娃子(平娃子就是阿菊的老公。)回来我们怎么给他交待?我们李氏的家风不就倒了吗?那我们以后还怎么教育我们的后辈?我们李氏一门,到这件事发生之前,一直都好好的,为啥子?不就是因为我们家风正吗?你们大家说对还是不对?老人冲着下面的人喊道。
就是嘀!就是嘀!下面的人群中有人七嘴八舌地附和。
一个年纪大的妇女大声喊道:像这种丑事,老不要脸的应该扔进乱坟岗,小不要脸的应该就直接扔到不归峰下面!还想着合葬?想啥子嘛!这不要脸的这一家,也应该被赶出李氏家族!大家说对不对?
对头!对头!一大堆的女人符合着:如果不这样,那以后莫不要乱套了吗?
但是你们大家莫要忘记咯!根叔可是一个退伍军人!当年我们村就两个参军的名额,除了李老师,剩余的一个名额,你们大家有没有一个人愿意去?没有!对不对?最后还是他自愿和李老师一道去了。他对这个国家,是有贡献的。我们要是真的这样把他扔进了乱坟岗,那国家能答应吗?老村长站起来:你们大家的想法和担心我理解,但这事还是要多方面考虑。我感觉,这件事情,我们还是听族长的决定吧。
老族长不怒自威的眼睛扫了一眼人群,然后他的目光落在站在李老师身旁的江的身上。他看着江:年轻人,你是从大山外面来的,见过大世面。我想问问你,这件事情,如果让你处理,你会做出哪个样子的决定?老人虽然年已过百,但依然言辞诚恳。
江想起了阿根和阿菊那迷离而空洞的眼神,那死鱼般压抑而痛苦的呻吟。他缓缓地环顾了下面的人群一周,然后看着老族长期待的眼睛,轻声,但清楚地说道:死者为大。
老族长睿智的老眼凝视着江平静如水的眼睛,良久,也轻声,但清楚地说道:要得!
老村长闻言,站起来:根叔和阿菊,就并排安葬在李氏墓园外面的山坡上,不挑吉日不捡时辰。有喜,你负责给他们的墓葬墓立碑,碑上要刻上事情的前因后果。一来,警告我们的后辈子孙,长幼有序,一定要引以为戒,这样的事情,莫要重犯;二来,也警告我们那些还在外面打工的娃儿,出门谋生,虽是迫不得已也身不由己,但他们一定莫要也不能忘记了,在这大山里面,还有他们的妻儿!还有他们的老小!老村长忽然眼睛一红,声音哽咽:看看你们下面站着的这些女人,有老公在外面打工的,问问你们自己,你们的男人,现在到底在什么地方?做什么工作?赚多少钱?你们的男人,都有多少年没有回家没有音讯了?按照法律,好像是说一个人,如果两三年完全断了音讯的话,都可以宣布死亡了呀!你们有多少人死了老公?你们敢把你们的手举起来给大家看看吗?平娃子都出去多久了?六七年了呀!没有给过家里一分钱,没有回过家,甚至连音讯都没得一个,就阿菊一个人在家,拉着四个老人,五个孩子!你们有见过她冲四个老人发过脾气吗?你们有见过她拿五个孩子撒过气吗?没有,从来没有,对不对?平娃子以前是怎么打阿菊怎么折磨阿菊的,你们也应该知道。可阿菊呢?阿菊没有怨,没有恨!阿菊把所有的苦,都一个人吞进了自己的肚子里。平日里,对谁都是轻言细语柔柔和和的!抛开今天这事情,阿菊确实是一个贤惠的女人哇!还有,你们都是知道的,阿菊是被拐卖到这里的,作为一个异乡的女子,她把自己的一生,像条死狗一样地扔在了这里,我们还要怎样?将心比心,人心都是肉长的呀,不是吗?老村长忽然对着前面的人群,扑通一声跪下,老泪纵横:说到底,是我这个村长不合格呀,没有带着你们发家致富过上好日子,让你们大家有家不像家,有病也不能医。是我有愧于大家呀!
老村长的话,戳中了大家的痛点。老村长的这一跪,更是跪到了大家的伤心处。毕竟人心真的是肉长的!人群中不知道是谁先“哇”的一声哭了起来,接着,很多人跟着嚎啕大哭了起来。
老族长用他微微颤抖的双手,扶起长跪在地上的老村长。他缓缓地说道:大家都莫要伤心了!我虽也胡子一大把,但说实话,现在的我也迷糊了,这现在的人,到底要怎么活才叫活。我虽然也是缺衣少食,但我对生活,没什么要求,更没有什么抱怨。无论老天爷给我什么,富贵还是贫穷,健康还是疾病,我都接受,我都满足。老天爷让我活一天,我就开开心心坦坦荡荡地活一天。哪天老天爷要是不高兴要我走了,我就两眼一闭两脚一蹬,痛痛快快地走了。一辈辈,我们的老祖宗,不也就是这样把这个老寨子传到我们的手里的吗?人有什么?不就是和外面的那树,那草,那牲畜一样的吗?再长寿的人,也不过百年身。有什么呀?人哪!少糟蹋点,多留点给我们的子孙后代吧!让我们的子孙后代,一千年后,一万年后,还有一口干净的山泉水可以喝,还有一口新鲜的空气可以呼吸,抬头看天,天是蓝的,抬头看树,那树是绿的,这就够了!吓折腾什么呀!非要把好好的日子折腾成这样吗?
老族长说到后面,略略有些激动。顿顿,他环顾四周:今天,既然族人也都在,我就以族长的名义,索性把另外一件事情也宣布了吧。这件事情,我之前也和村长商量过了。
老村长看着老族长,点点头。显然,他知道老族长将要讲的事情是什么。
老族长看着大家,继续说道:凡我李氏族人,从我开始,百年之后,一律在不归峰火化。火化后,骨灰全部撒入不归峰下,然后将牌位供进我们李氏宗祠。
此言一出,下面的哭声停了,大家交头接耳成一片。
大家有意见吗?老族长问。
为什么呀,族长?有人喊道。
是呀!为什么呀,老族长?很多人附和。
一个满头白发但精神矍铄的老人站起来:族长,老话说得好,人死了,最好的归宿不就是入土为安吗?为什么要火化,还要把骨灰撒掉呢?我们这里什么都没有,就是山多。难道这么多山,还不够安葬我们几把老骨头的吗?
老村长站了起来:各位宗亲,请大家听我说一句。这个建议是我向老族长提出来的。财叔说得对,我们现在是有很多山,我们这几把老骨头是随便哪里都可以放得下来。可是我们千千万万的子孙呢?山是死的,不可能再多长出几座山来。可我们的后世子孙却是无穷无尽的呀!总有一天,我们的山,会葬满掉!到那个时候,我们的后世子孙,又该到哪里去安放他们的和灵魂呢?还有,如果有一天,我们的山上全是密密麻麻的坟茔,你们能想象得到,那又该是怎样惊悚的一个场景吗?
大家面面相觑。
江悄然退出祠堂,站在祠堂门口的屋檐下。他的心情有些沉重。
李芬也跟了出来,她走到江的身边,轻轻挽住江的右手,头靠在江的肩头,面容悲戚。
沉沉大山,夜正深,雨正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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