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大锁很少给刘娟写信了。他和香玉这对旧情人,便各自一天接着一天往前过着自己的日子。
岁月的时光,似乎根本没有去理会人世间的悲欢离合,依旧本能地依照它本来的节奏,不紧不慢,不急不缓,不温不火,一天又一天,一月又一月,一年又一年,一刻不停地向前走着,走着……
就这样,时光老人在世人的喜怒哀乐中,又走过了两年。
那是二月里的春天,或者说是春天里的二月,大锁又一次不得不回到夏庄——他的父亲突然去世了。
这一次,香玉有机会而且很从容地看着大锁正是出殡时——周围有好多男女老少围观哩。披着麻带着孝的大锁,双手捧着哭丧棒,低垂着头,正跪在院门外——父亲的棺头。香玉觉得大锁比两年前消瘦了许多。
在三天的治丧期间,香玉和大锁从未照过面。因为孝子是要在棺房(堂屋)里跪守着父亲的遗体的,且寸步不离。似乎守着遗体比守着灵魂(活人)更为要紧。这可是几千年遗留下来的亘古不变的“规矩”,不管是哪一家的儿子都是不敢有丝毫懈怠的,否则,就被视为不孝,要招人指着脊梁骨唾骂的。香玉原先想借为逝者吊唁之名而走进棺房,去看大锁两眼的,可她站在自家的院门外,看着大锁家出出进进的男女老少,心在“咚咚”地跳,那脚却挪不开了。因为那出出进进的人,除了逝者的亲朋,便是李氏家族的男男女女,没有看到几个姓夏的人——尤其是女人。
后来,她又想借出殡的机会,看一眼她很想看到的那个女人——大锁的妻子。可在那么多披着长长的白孝巾的女人中,她看来看去,似乎没有一个像她想要看到的那个女人:她觉得“她”一定是与众不同的。她想问问别人,可又担心人家从她的神态上看出什么来——自己的心跳得乱着哩,又怎么也平缓不下来。她看着看着,忽然间,心里就难受起来:自己“本该”披着那最长的白孝巾的——和大锁那白孝巾一样的长……
再后来,她又想抓住大锁临走时的机会看一眼——跟着他一起走的那个女人无疑是他的妻子……
可想不到的是,在棺木下葬之后,有少数亲朋还没有离散,不知是什么原因,大锁竟带着一脸的悲伤,一个一个地跟亲朋告了别,然后跟着勤务兵,匆匆地登上了吉普车走了。当时,香玉正和男女老少在生产队的大田里劳作哩,连大锁的背影也没能再盯上一眼。
丧事过后,女人们聚在一起,是免不了要对丧家说长道短地议论一番的——
“哎呦呦,听说那天李大锁回到家,刚哭着在他爹的遗体前跪下,就被老掌柜狠狠地抽了一个嘴巴。”
“为什么打他?“
“老掌柜骂他不孝:说他爹活着时,他没有把他老子带到部队去享福,现在死了,他一个人回来,连妻儿也没见着影哩。”
“听说是他儿子生病了,病得很重,妻子在医院里陪护哩。”
“哎呀,大锁在他父亲将要入殓时,哭得呜呜哇哇的,像个女人。特别是那几声哭喊——是放开嗓门——撕心裂肺的哭喊啊,弄得一屋子的女人,都跟着他哭得稀里哗啦的。”
“他哭喊什么了?”
“我一句一句地学给你们听——
“爹啊,我……我的妻子……本该来给您送终的啊……
“我的孩子……孩子啊……
“他们都不能来呀,不能来了啊……
“您老的棺头,只有你儿子一个人啦,儿子不孝,儿子对不起您啊……”
有人又接着说:“哎呀呀,特别是哭到孩子,让人挺揪心的,就连铁石心肠的老掌柜,也被大锁哭软了心,他扶着棺木,抹了一把眼泪鼻涕。”
“哎呀,是不是他儿子的病……?”
“谁知道呢。”
香玉听了,顿时心里一惊:他的妻子竟然没有回来——儿子得了重病……
她在心里为大锁默默地祈祷:老天保佑,大锁的妻子一定是一个漂亮贤惠又知书达理的女人;大锁的儿子一定长得既帅气又聪明,跟大锁就像一个模子拓出来似的。儿子的病一定会好的,好人有好报哩。
后来,香玉再前思思后想想,竟对大锁的话有点疑虑了:
——怎么就这么巧,偏在他爹离世时,儿子得了重病?
——“我的妻子……我的孩子……‘本该’来给您送终的啊……他们都不能来呀……”
——怎么就觉得是话里有话?是在说我和抗抗吗?我原本是他的“妻子”——是他爹的“儿媳妇”啊,“本该”给他爹送终的啊;抗抗是他的“女儿”——是他爹的“孙女”——“亲孙女”啊!一个“妻子”,一个“女儿”,都在他的家旁那,却“都不能……不能……”我的天啦,要真是这样,大锁心里该是何等的难受啊!这说不定正是压在大锁心底里不敢明说的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