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君一时沉默,然后疑惑地问:“可可,你又能有什么手段?我可以去磕头相求,若是去偷,万万不成。”
她笑了:“就算你把头磕破了,人家也不给你呀。既然不能偷,那我们就去那玉虚宫周遭看看,倘使有些机缘,人家送你了也说不定。”
“我们这就去。”尹君急忙说,迟疑了一下,说道:“只是你经不起遥远路途,需慢慢行走,还得路上有些花销用度才好。”
“这不是?观里找到的香火钱。”丁可拉开抽屉,伸手取出一个布袋。
尹君接过来,沉甸甸的将近百两碎银,一男一女两个假道士要下山了。
正是四月十六的清晨,西天的淡月还留着影儿,两人身着一灰一白的道袍,在习习晨风里向西北而去。一路上也遇到两三个小小的村子,他们没有停留,快步走了两个时辰,远眺横江在望。他们匆匆赶到,看到江边有个镇子,街道牌楼写着两个大字——“渔亭”。这渔亭镇不大,山乡毕竟逼仄,但在这群山之中也算繁华了,况且临着江水,向县治所在的海阳和繁花的万安去,只消搭乘木船,顺流而东,不久也就到了。
早集已经散去,街上此时已经清净了很多,中间一条道,两边两条主街,一条街依山而建,一条街临江而搭,远处群山苍苍,近处江水泱泱。两人从街西头望东头走,看到江边一家两层的点心铺,招牌上写着“胡氏渔亭糕”,清香扑鼻。两人此时又饥又渴,便走了进去。一楼桌子上堆放着一块块砖雕,散发着诱人的香味。仔细看时,那就是渔亭糕了,有叶子糕、和合二仙糕之类,也有玉条酥、寸金糖。那渔亭糕是黑芝麻做成的糖,玉条酥是黄芝麻做成的糖,寸金糖是面粉、芝麻粉、糖桂花、金桔饼、白砂糖、饴糖、白芝麻制成。这店铺不只是出售糕点,而且就在铺子里制作糕点,有的在炒芝麻,有的在磨芝麻,香气便四下里散开。二楼是招待客人的地方。二人踩着木楼梯上楼,靠着江边的窗下入座,叫了一些各式糕点和一大壶茶。一边喝茶吃点心,一边向江上看。
尹君从来没有尝过渔亭糕,看着这么景致的点心爱不释手,微笑着问:“可可,你吃过这渔亭糕吗?”边说边慢慢放到嘴里品尝。丁可看着尹君轻轻摇头:“不曾吃过。”也试着放进嘴里,慢慢拒绝,展颜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说:“原来竟好吃得很。”端起茶盅喝了一口,冲淡了口中芝麻酥的香味,瞬间茶香混合着糕点的香便一起留在口中,只觉齿颊留香。她心里暗想,这些素食向来不曾试过,原来如此美味,想必是与先前肠胃不同的缘故吧。
“豆豆,你看!”丁可指了指江中一叶扁舟。阳光照着悠悠江水,一个渔人划桨而前,船后波光粼粼,就像留下无数的金片。只听那渔人一边划桨一边唱道:“月照江水闪白银,日照江水闪黄金。青山绿水任逍遥,功名富贵不用心。”两人相视一笑,那一大壶茶水也喝光了,肚子也吃饱了,把还剩一半的点心用纸包起来带走,便起身结账。囊中摸出一块碎银子递与店家,店家用戥子称了,说是九钱银子,找回了四百个铜钱,惊得丁可一阵咋舌:“银子果然是个好东西!”
出了点心铺,丁可道:“我看得做两身衣服,穿着道袍在尘世间总是不便,况且总要换洗才好。”尹君点头称是,向东走,买了一些衣料,找到一家裁缝铺子。白色、茜红的料子便为丁可做两身花冠裙袄,大袖圆领的衣服;尹君用老绿色做了一件新道袍,蓝色做了一身襕衫;另用白色、桃红的布料做了几件罗衫和缠枝莲袴。布料和裁缝是手工花了足足六两银子,尹君说急着取,最迟明日午间要取,便又加了二百钱,于是裁缝便安排灯烛,要连夜裁剪缝制。
已是正午时分,江中小船停在岸边石嶝边,船上跳上一个男子衣着整齐,腰悬长剑,像是一个公人的打扮。虽是风尘仆仆的模样,仍不失气宇轩昂,他的眼睛把街道从东到西扫了一遍,就把目光落在尹君丁可身上,好似在赞叹这对英姿勃发的青年道士。他快走两步,作揖问道:“两位是这齐云羽士,还是游方烟客?可曾听闻这徽州地方几年里丢失人口之士?”
当地土人只称“道士”“道姑”,此人却称道人为“羽士”“烟客”,一口官话纯正已极。尹君心想来者或者是京城中人,打听失踪人口不知所谓何事,自己少不更事,未曾出得远门,凡事还需小心方好。当下拱手答道:“小道人游方至此,不曾闻得此等异事,还请阁下相告。”
得月楼有客人三三两两地前去喝酒。尹君、丁可二人跟着走入,店家连忙招待。那宋汝明当厅坐着,叫了一碟火腿煮笋、一碟石斑鱼,斟酒自饮。二人挑了一个角落入座,点了蒸鳜鱼、炖鸽子、松菇鸡、水煮笋,也学着别的客人的样子,要了一壶状元红。两人虽身着道袍,时人岁未出家也可着道袍,况且此地常有外地客人,酒家也不过问,只是小心伺候着客人。丁可小心翼翼地捏着筷子,慢慢地尝着鱼肉,又夹了鸡来吃。她一边把菜送入口中,一边眨了眨眼睛,像是试毒一般。尹君看得有趣,斟了一杯酒,悄声说“喝下这杯酒,再吃块笋,滋味颇妙。”丁可举杯饮下,嚼着脆爽的笋块,白皙的两腮就如桃花一般,眼见得不胜酒力。尹君轻轻一笑,说道:“这酒你是喝不得了,鸽子汤你归你了。”
这时间厅中有一席七八个人喝酒谈笑,其中一人道:“说到我们徽州那毕知府,生于孔孟之乡,原也是书香簪缨之族,二十多岁便进士及第,官服加身做了襄阳府光化县令,为人八面玲珑,做事滴水不漏,纳襄阳一位士绅千金彭氏为妾,不久原配身亡,便把其妾扶为正室。那彭氏善歌舞,极有才,只是不能生养,便把原配所生的毕珏视为己出,倍加疼爱。”
“京中牒报,徽州府两年失踪女子三人,或士绅豪商千金,或乡间农人之女,都是姿色极美的少女。这两个月里,失踪人口竟然猛增了四五个,男女皆有。”来者扫了一眼丁可,正色道,“就如这位羽士正值芳龄,眉目清秀。在下前来缉查,尚无眉目。”丁可心想此人既是向当地人打探失踪的消息,又是对我是否为拐带人口留有疑心,便施个圆揖说道:“小道人早已出家,况且生来粗陋,并无姿色,多谢阁下提醒了。”来人豪爽一笑:“两位潇洒出尘,何须在下提醒。在下六扇门的宋汝明,请了。”说罢一拱手,转身向得月楼走去。
尹君、丁可听到谈论毕知府、毕珏,对视一眼,默默吃喝,侧耳倾听。
席间人问:“老兄做药材的声音,南来北往,知道的毕竟多。只是传言数年前毕大人的公子竟害了养母彭氏?”
“不可乱说!不可乱说!”那人连连摆手,左右观看,见周围两三桌客人不过是各自谈天吃喝,于是压低声音说,“传闻彭夫人生来娇纵,仗着其父乡绅的势,又仗着年轻貌美被毕大人所宠,对下人极为苛刻,甚至对那十一岁的毕珏也看不上眼,百般为难。后来忽然对毕珏好起来了,直到六年后一病不起,毕大人竟失了所爱。据说是毕大人亲手毒死了自己的夫人,然后悲悲切切又风风光光地安葬了夫人。传言并不可信,传言并不可信!”
那人接着说:“彭乡绅自然要过问的,告到襄阳知府那里要开棺验尸。岂料毕大人原是万贵妃的亲戚,毕大人颇有才情,又长于人情,深得万贵妃所喜,一封书信传到了万贵妃那里,诏书一道,入了京师,进了户部,荣升四品。襄阳知府一番调查,原来毕大人夫妇恩爱、秦正廉洁。毕大人户部为官,四年前又来徽州做了知府。听说京中已有调动,毕大人下个月就要回京担任要旨了。”
这一番话声音极小,耳语一般,尹君的翔鹤导引功勤修不辍,格外耳聪目明,听得真切,便小声问丁可:“你可听见他们所说?可知万贵妃何许人也?”丁可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两人用饭已毕,结算了酒钱,便在江边信步。只见江边风吹竹林,山木葱茏可喜,林间鸟鸣恰恰,群莺乱飞。远处狭窄处有一座九孔石桥,桥那边青山之下有座凉亭。两人过石桥,步仄径,惊得林中大大小小的鸟儿扑棱棱地乱飞,霎时间都不见了踪影。尹君、丁可抬头一看,上书“望仙亭”,两人憩于凉亭,但看雪浪涌起,一任山风吹衣。尹君叹道:“毕知府竟有宫中万贵妃撑腰,还要升迁,那等样的人物竟可飞黄腾达!人皆称颂当朝皇帝贤明,都说什么四海升平,我看未必!”丁可看着天边悠悠白云,喃喃说道:“是啊,天下何曾安宁过?人人皆以禽兽骂人,岂知人不若禽兽……”两人江边盘桓,渐渐已是夕阳西下,青山之下,半江瑟瑟半江红。
晚间二人要了两碗三鲜面,有虾仁、蟹黄、蟹肉和竹笋,吃过付账,两人掐指算来今天花了已有八两银子,盘算着后日还要买米,于是前往枕溪客栈,只要了一间客房,丁可灯光下长袖遮脸,跟着尹君进了房门。两人要了一些水,各自洗漱,烛光之下,和衣而卧。
十五的月亮十六圆,此时皓月当空,洒进窗棂,窗外澄江一道,远山重重。正是春日将尽,虫声唧唧,蛙声聒噪得紧,两人哪里睡得着!尹君只觉得心事重重,曲肱而枕,蜷腿以卧,燥热袭来,便一个转身,正看到丁可也转身过来,四目相对,竟一时说不出话来。
丁可睫毛忽闪一下遮住了目光,似乎也有好多心事。尹君顿了顿,小声说道:“可可,那毕大人将要赴京,此去千里,毕珏一走,今后大仇如何得报?”丁可徐徐睁开眼睛,看向窗外,说道:“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何必急于一时?况且我们要去真武祠、玄天太素宫拿到道家功法修习啊。”尹君忽然笑了,说道:“可可,你向来温婉可人,为何如今对道家功法怀有如此执念,竟似十分知道?”可可好像陷入遥远的回忆,慢慢地说:“普天之下,还有比道家更厉害的功法吗?”尹君在枕上轻轻摇头以示不知。丁可把身子曲了曲,垫高了枕头,用一个更加舒适的姿势躺着,对尹君说:“我忘了过去的事,你就把可可的从前说与我听。”尹君陷入了温馨的回忆,从第一次见到丁可说起,一天一天地往后讲,把可可如何读书,如何写字,如何说话,乃至一颦一笑、举手投足都一一道来。
夜已深,蛙声忽然停了,尹君不禁向窗外望去,疑惑地说:“外间怎么静了?”丁可狡黠地一笑,轻轻地说:“那青蛙都睡觉了,我也累了,你转过身去吧。”尹君也觉得有些疲意,转过身去,合上眼,可是仍然睡不着。从书塾先生离开,丁可陷于贼巢,到只身营救,丁可坠崖,尹君就没有睡过好觉。如今丁可就在身边,虽已不似刚刚寻见那般激动,但是想到意外相见,想到这两个月来魂牵梦萦的可可就躺在身畔,再多的艰险都得到了回报,再多的忧伤都得到了宽慰,虽然身心疲惫让自己鼻息渐渐加重,可恍恍惚惚间还是没有熟睡。忽然就听到窗外有窸窸窣窣的声响,尹君下意识地翻转身体看去,就看到一道黑影依着窗纱蜿蜒而去。
尹君心中一惊,对可可的担心使他下意识地将将丁可搂在怀里,挥掌向窗纱击去,那丹田之气刹那间灌注双臂,挟着罡风,直向窗纱击出。忽听丁可道一声:“小心!”便将尹君脖子抱在胸口,一翻身压在了尹君身上,动作迅疾,风声把台上的蜡烛给扇灭了。
尹君侧头看去,只见窗纱一个碗口大的洞,他想自己刚才那掌挥出绝不会有那样的威力,须知窗纱轻柔绵软,纵然是一根木柱击出,也不会从中击穿。只见窗外空空如也。月色皎洁,照进屋里,四下并无动静。丁可小声说道:“只是夜鸟飞过,或者蝙蝠也未可知,何必惊慌?”
尹君问道:“这窗纱为何破了?”丁可笑道:“也许是你那一掌的威力吧?你练的什么功夫,不如演示给我看?”尹君轻声念翔鹤功口诀,摒绝杂念,静心吐纳,抱元守一,以意导气,真气运行周身,四肢百骸轻松无比。如此这般吐纳导引七次,身体竟如飞入云端。他这才发现,经过两个月的跋山涉水,虽然有些消瘦,但是筋骨却得到了锻炼,经历大悲大喜之后,好似意志也刚强了许多,以致真气大增,并在危急关头自如地催发真气。他甚是高兴,便说道:“这套功夫,也是先生私下教授,只是一向不会以此迎敌。长夜漫漫,可可,你可愿修炼试试?”
丁可点头,尹君便悉心教导。丁可在碧霞观细心研读了一些修身的道藏,对周身穴道任督二脉乃至五行阴阳都很熟悉,对学习这套功法帮助很大。尹君教授两个时辰,丁可独自习练。
尹君躺着看丁可练功,他想到先前经历危险,有拼将一死的豪情,可危急关头胆怯到不知所措,以致酿成大祸。如今他感觉得了身体和内心的双重力量,变得有了信心。今后一定要守护眼前这个女子,救赎自己犯下的过错。他默默地想着,自己要学会承担更多的责任,他知道这两个月失踪,双亲一定忧愁难眠。虽然曾在月前遇到信客,自己修了一封家书,详说离家原委,但父亲大人、母亲大人又该多么担忧。
他不止一次地在脑海里想象到,父亲拆读家书,母亲在一旁提心吊胆地听着,当听到儿子胜利逃生,泪水涟涟又以手抚膺露笑颜,他想到父亲常常一个人默默坐着,忘记了布料的价格,吃饭时竟时而发呆,忘记了动一动他的筷子。明天我要再修书一封,我要自信地告诉他们,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男儿志在四方,儿子必能平安无恙。
他慢慢地想着,慢慢地睡去了,月光照在的脸上,丁可悄悄起身,看着他英俊的脸庞那样恬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