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韶中觉得毕公子事情倒是做的出,也不请三姑六婆前来说媒,一个男子自己登门求亲,这不是离经叛道吗?入内与妻女议论已毕,便来客厅向毕公子婉拒,又殷勤赔罪。
毕珏听罢,并不计较,客客气气地告辞了,丁韶中也长出了一口气,此事也就没人再提了。
毕珏出来与甘润商量。
甘润道:“毕公子不必牵挂,这事小可有法成全。既然丁家不识抬举,我可让南京经商的表兄来双倍价钱买丁家的田产,小可自然做个见证的中间人。到时候只消把白铁镀了银子蒙混其中,丁家自然入彀,到时候要打官司,一切不都在我们的掌控之中吗?”
毕珏听罢大喜。
过了些时日,南京经商的孟归林来见丁韶中,心愿回乡买田置产,愿出双倍价钱。丁韶中暗喜,心想自己得罪不起知府,正好卖了田产举家前往杭州从商。双方洽谈已定,一千六百两银子买丁家全部田产,当日孟归林大宴宾客,丁韶中也一番欢饮,待回到家中慢慢发现银子大多有假,去寻孟归林。可是白纸黑字的卖田契,还有中间人的画押,被反咬一口敲诈勒索。此时知道上当已晚,甘润于是出面斡旋,只要丁家愿意将女儿送与毕府,不但聘礼照旧,而且保证将孟归林缉拿,田产分毫不少。
丁韶中眼见得不低头便要倾家荡产,自己祖上的基业、半世的心血就要付诸东流,甚至还要吃了官司,只能徒叹奈何。他想到毕珏下拜,言辞恳切,长相不俗,又是知书识礼,心里便软了。
古往今来,儿女婚事,皆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丁家父母只能把这事定了下来。毕珏志得意满,选个良辰吉日,开春三月就要在吟窟山房纳妾。
尹君终是迟来了一日,他只能接受自己心爱的女子跟了别人。悲从中来,尹君强人热泪出了门,跌跌撞撞地走在小道上,月光朦胧,山风吹得桃花纷纷扬扬。尹君回忆桃花溪那夜的温存,暗想也许可可遇到无可奈何的事,她比自己更为伤心,那毕珏不过是贪图美色,是一个登徒子无疑,怎比我与她多年情谊?他心中暗自说道:“可可,你这样悄无声息地跟了人去,你忘了五年中我们心心相印?若是你心甘情愿嫁个如意郎君也就罢了,倘若你无奈屈从,只将花样年华花般容颜委屈他人,青春消磨,岁月虚度,我怎心安?”他仿佛看到丁可泪水涟涟,看到丁可撕心裂肺。
尹君想,我必须去探视,无论如何,我要知道真相,只有心死,才能心安。他曾远眺过吟窟山房,这处别墅在一处山峰之上,门前群山巍峨,后面就是峭壁悬崖,也算景色如画。尹君知道方位,当即抽出汗巾蒙住脸孔,意念引导丹田之气,真气灌注双腿,趁着夜色朝着那里狂奔而去。
半夜方到,尽管夜深人静,但是吟窟山房还挂着灯笼,两只灯笼在夜风里轻轻地招摇,远远看去就像悠悠的鬼火。尹君忐忑不安,小心翼翼地借着嶙峋怪石遮掩,慢慢逼近高高的马头墙,在西北阴影的地方,他施展壁虎游墙功悄悄地爬上屋顶。一大片房屋尽收眼底,却没有什么动静,只有西北一座厢房铁门紧闭,没有窗户,黑咕隆咚,屋后就是深不见底的悬崖。
今夜这个密室灯火通明,蜡烛烧得正旺,屏风后便是纱帐翠帷,毕珏浸泡在一只巨大的木桶里,温热的水蒸气弥漫在周围。两个丫头黑发垂在腰际,裹着翠色抹胸,系着红色的肚兜,伸出藕也似的手臂,正在给毕珏沐头擦背。其中一个丫头手指在毕珏的身上摩挲,嗤嗤地笑起来。毕珏捏了捏她的脸,桀桀地笑道:“兰儿这丫头春心大炽,少不得是喝了九媚春情散。今夜且不要你伺候,因为你们新添了两姊妹,把她们引进来吧!”那只手便从兰儿的脸颊滑到她的胸脯上。
两个婢女便从右边房带着两个少女一前一后地走进来。前面的身着红色轻罗,走起来时胸脯微微颤动着,纤腰婀娜,让人想到春风拂动的杨柳。另一个身着桃红的袍子,里面穿的却是一件绣着海棠的白色裙子,这人正是丁可。
毕珏已经穿上了衣服,却并没有穿外氅,露出一条胸膛,腰间系着一条丝绦。
两个少女绕过屏风,进入帷帐,前面的少女突然止步,瞬间睁大了眼睛,目光由恐惧变成厌恶,立即把头偏向了一边。丁可也看到了,不禁“呀”的一声,双手把脸捂住了。
毕珏踱过来,站到前面的少女跟前,端详了一阵子,叹道:“果然是浔阳第一美女,不枉慕名前往把你买了来,你们今后可要好好待承,她可是十个普通丫头的价钱!”毕珏转头去看身后的两个丫头,接着回过头来继续说道:“可惜你也算生来不幸,无父无母,幸好自小被被卖给了百花楼主,如今出落得这般楚楚动人,以后就叫粉蕊吧。”
毕珏移步到丁可面前,伸手捉住丁可的手,将手从脸上拉开,把脸凑近了来,含笑说道:“丁可!你就是我魂牵梦萦的丁可!你且莫怕,今日你来到我毕家,毕家便是你的家。你可是我一见倾心的人啊,若不是甘润甘泽两兄弟,我倒不知那里竟有这冰雪般的人儿,这半年来我可是为了你寝食难安,本要娶你为妻,奈何家父不许。将来好歹是我毕家的妾儿,你们把她带去沐浴更衣吧,粉蕊留下即可。”
两个丫头搀扶着丁可走出去,另两个丫头把帷帐放了下来,跟着走了出来。
丁可重回右边的那间房子,两个丫头扶着她坐下来,要替她拔簪解发。丁可颤抖着喊道:“你们不要碰我!出去!出去!”那两个丫头面面相觑,只好道:“你且宽心,我们出去就是。”便走了出去。丁可惊惧交加,嘤嘤地哭了起来。她没想到自己被送来此处,本以为是拜堂成亲,原来是母亲骗了她!她更没想到自己伺候的人竟如此轻薄浪荡。
另一间屋子里,四个身着劲装的汉子围坐着,腰悬利刃,正饮酒吃肉,听到毕珏房里传来了哭骂之声,各自猥笑,想必见怪不怪。其中一个虬髯大汉道:“我们毕公子样样都好,只是纵欲忒多了些。”另一个笑道:“你且莫说,若是你有我们公子这样的身份地位,只怕要更贪色些!”
尹君就在屋顶上,他听到房内动静,一点一点地移动屋瓦,从缝隙里向下看,屋里发生的一切尽收眼底。他看到粉蕊在推不开毕珏,便狠狠地掐毕珏的腰、毕珏的腿,毕珏却好像陶醉起来,闭了眼呻吟着,不断地发出模糊的叫声“掐我吧……掐我吧……”于是松开自己的衣服,疯狗一般起去扒粉蕊的衣服。
惊奇、愤怒还有恐惧填满了尹君的心,他忽然感受到自己的心脏在一下又一下有力地跳动,仿佛要跳出胸腔。他定了定神,赶紧爬到旁边的屋顶,慢慢揭开了屋瓦。幸亏他习练了翔鹤功,几乎做到了无声无息,也幸亏毕珏的动静太大,那些护院家丁才没有注意到屋顶来人。他看着丁可在颤抖着哭泣,心里一阵悲愤,不知道该怎么做。他感到自己的手在轻微地颤抖,他明白自己在害怕。他轻轻地呼吸几下,闭眼一想,这黑夜里毕珏只在另一间屋子,身边只有几个丫头,若是带着丁可循着回廊逃出去,夜色里应该可以逃脱。
尹君扯下汗巾蒙住脸孔,慢慢地从屋角爬下来,一边觑了一眼房门,一边蹑手蹑脚地走到丁可身边,悄声叫一声“可可”。丁可抬头,吓得一个激灵,似乎要张嘴喊叫。尹君连忙捂住她的嘴,说道:“是我,豆豆。”丁可一阵惊疑,便被尹君拉起手,轻轻地向外间走。
尹君轻轻拉开门,外面却站着两个丫头,一个丫头向里走来,一个丫头回头来看。尹君猛地一推,向里走的丫头啪地一声仰面倒下,另一个丫头便跑着叫了起来。
旁边的房门突然打开了,窜出了几条汉子,拔刀便砍向尹君。尹君这半年来苦练翔鹤功,身法倒是不错,拉着丁可,脚下不由得灌注了真气,见到钢刀砍到,将身一侧,钢刀便斫在廊柱上,木屑飞溅。尹君拖着丁可,几步窜到一处观景的月亮门前,那月亮门外便是悬崖。
屋里的毕珏吓了一跳,抽身而起,惊呼一声:“什么事?”手下套上褌裤。外间早有人举起灯笼,又点亮火把,就见护院武夫把丁可和一个蒙面人围在回廊。有人举着灯笼,有人厉声呵斥。若不是投鼠忌器怕伤了丁可,众人早就杀了过来。
毕珏胡乱裹起一件衣服,在众人簇拥下,厉声问道:“你是谁?”尹君不知道怎样回答,四下里看去,人影绰绰。他觉得手心有些发凉,一时有些浑浑噩噩。他不知道暗处还有这些护院的武夫,如今被围困进退不得,仿佛自己做了贼,成了被捉拿审判的对象。翔鹤功确实是脱身的好功夫,只是带着可可怎么全身而退?尹君不曾习得擒敌杀贼的一招半式,又怎能面对这些挥舞刀枪的高手呢?尹君心里砰砰乱跳,手脚似乎有些颤抖。
毕珏好像看出了尹君的恐惧,冷冷道:“你若是放了她,我让你走,否则把你绑住,先砍下你的手掌放油锅里炸,再割下你的双腿火上烤!”丁可双臂拉着尹君,颤声说道:“你怎敢只身冒险?是我连累了你……”眼中又流下泪来。
尹君悄悄捏紧了丁可的手,他的掌心里湿漉漉的。他不知道怎么办,但是在自己最倾心的女子面前,他不能显出软骨头的模样。他刚往前迈一步,一个汉子回到斩过来,刀光一闪便到眼前。尹君往后一躲,身子已经靠在了石墙上,森森的刀锋扫过他的手臂,将一只衣袖隔开了一道口子。
尹君避无可避,丢下丁可,疯了般向那个汉子冲过去。身形极快,那个汉子撤刀不及,砰的一下便被撞得人仰马翻。其余几个汉子催动刀锋便向尹君身上招呼。毕珏不知虚实,并不上前,右手一扬,带着风声便朝尹君胸口而来。尹君想伸手格挡,又下意识地缩回手臂,胳膊哪里能扛得住刀锋!幸好半年的苦练使得他脚步已经娴熟,左脚后退,将身子向右一压,一个“折翅斜飞”便掠了过去。饶是身形极快,那柄飞刀还是贴着他的肩头嗤的一声穿了过去。
毕珏哈哈大笑道:“原来是中看不中用的银样镴枪头,快将他砍成肉泥!”众家丁发声喊,四下里泼风般地刀光又迎上来。丁可眼见得尹君要血溅当场,丁可转身冲向月亮门,喊一声“痘痘快跑!”便转身向那迷雾的深崖跳了下去。
毕珏见状大惊,大喊:“快去救她。”可是哪里来得及,海棠白纱裙的身体就像枝头飘落的花朵,消失在悬崖的夜雾里。
毕珏跺脚叹息,众家丁面面相觑,等到回过神来,已不见尹君踪影。他那一瞬间回头瞥见丁可跳了下去,脑子里蒙了一下,一伙人向后门奔去,他来不及想什么,纵身跳出,竟一下子跌倒在地,他也感觉不到疼痛,下意识地看到吟窟山房后面是雾茫茫的万丈悬崖。脑海里有个声音:“完了!”便不顾一切地奔逃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