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英静静地看着他没有说话,他在等着尹君说下去。
尹君继续说道:“弟子这些日子心绪有些不宁,那夜月明,便散心攀岩,无意间发现先生与柳飘飘长辈的事情。”
石英看了他一会儿,默默地点了点头,说道:“如此巧合,也是缘分。今日之事,你也看在了眼里,不可对人说起,以免惹祸上身。我避居此处,做个教书先生就是想少些纷争,只求安静地了此残生。如今师妹寻了来,暂居一处隐秘之地,今夜我前往诊治,不想哪里走露了风声,便有人找上门来,武林之中,垂涎《重阳谱》的众多,况且李子龙一案颇多疑点,我与柳飘飘是重要线索,日后自然各路人马纷纷前来。”
尹君道:“那《重阳谱》到底是什么东西那般重要?什么人会来呢?”
石英道:“那是一本最神秘、最上乘的武学秘籍,应该落入李子龙之手,李子龙一死,更不知去向。明堂至尊传下飞花令,献上重阳谱,赏银一万两,私藏重阳谱,凌迟九千刀!”
尹君惊道:“明堂至尊是谁?”
石英道:“明堂是江湖中最神秘的组织,没听说有任何据点,可所有的帮派也许都有他们的眼线,他们无孔不入,更有不可抵挡的力量,若要谁死,天涯海角也难藏匿,那至尊就是掌管明堂一切的神秘人。”
尹君不无担忧地看着石先生。
石英接着道:“尹君,你乃一介书生,本可以搏个功名,富足安乐地过日子。可是你志不在此,也许你命中注定也要浪迹江湖,如今也已介入江湖之事。你对为师有什么疑惑,今夜便都问出来吧,他日碧桃书院闭馆,为师远走他乡,缘分也就尽了。”
尹君道:“学生向来敬仰先生,跟随先生读书多年,不仅四书五经,还有史家稗官,乃至道家阴阳,虽不入门,却乐在其中。可是近来有一事不解,为何要我齐诵那《满江红》、齐练励精操?”
石英一愣,他想不到如此关头尹君却问这等问题,然后不禁莞尔,道:“碧桃书院不过是收了人家银钱,满足各子弟科举的愿望。早诵满江红一方面是把忠君报国之志自小植入骨髓,另一方面也是堵住世人评议碧桃书院的嘴巴。至于午练励精操,原非励精,不过是读书太久,劳逸结合,之所以要一个齐字,就是要众多学生服从而已。”
石英接着说道:“你可知世间庸庸俗人原不要有自己所思所想的,只需要训练他们成为接受命令的奴仆,若是放任自流,碧桃书院乱哄哄的,恐怕不易做那八股制艺的训练了。朝廷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科举所作的八股文章也是此意罢了。”
尹君道:“这一两年常被先生呵责,是不是学生朽木不可雕也?”
石英又笑了,道:“看来你为此深受困扰,这本就是为师之意——你很聪颖,颇具悟性,年龄渐长,难免流于雕虫小技,纵然天赋异禀,终是泯然众矣。只有经得起褒贬,历得了坎坷,方成大器。”
尹君听罢,方知世间万事万物的背后原来竟有如此深意,一边心下琢磨思索,一边把自己素日的困惑不解一股脑儿说出,先生也坦诚布公地一一解答。二人直说到将近五更,这一席谈让尹君仿佛一夜长大,他懂得了要仰观宇宙,俯察尘世,洞见深层,体验人心。
淅淅沥沥的雨也停歇了,石英纵身跳上房梁,揭开一片屋瓦,从中抽出一本泛黄的小册子,递与尹君道:“你也许已涉身江湖浑水,为师所修的这门功夫虽然攻杀乏术,但是避险逃命却非这门功夫莫属了。为师要你带回藏好,三日背诵,熟记书中一招一式,然后将其焚化。”
尹君接过册子,看那扉页上题着“翔鹤功”三个字,想到先生跳跃飞腾的身影,觉得非同小可,这是先生要传授绝学,慌忙拜倒。先生一把搀起,道:“先前已经说过这是一种机缘,为师不过是你读书识字的先生,今后的造化福祸全凭你自己,望你好自为之,你且去吧。”
尹君深深鞠躬,退出房门,离开碧桃书院,悄悄走回,抹黑把《翔鹤功》藏好,登床欲睡,心中百感交集,思绪万千。这些日子发生的事历历在目,纷纷浮现在眼前,眼见得曙色透过窗棂,他也不曾合眼睡去,耳中就听得李延阿公已经开始晨炊了。
尹君饱饱用餐毕,前往碧桃书院,这一日众人与往常无异,只有尹君是别一样心情。他环视周遭,看着这个几年来像家一样的碧桃书院,也许马上就要终结了;他一一打量同窗,交情或浅或深,也许不久就要分离了。他看着丁可的一颦一笑,心中更有难以言说的滋味,这个美丽的女孩,这个闯入自己梦想的女子,自己日后与她会有怎样的结局呢?
大家仍旧读书习字,午后的温煦让众人恹恹欲睡,先生好像昼寝一直未醒,诸生只得自己自由散漫地读书闲看。丁可诵读子曰诗云,不大工夫就有些困乏,就悄悄去院子里。春色正浓,日光温软,她坐在太湖石边的长椅上发呆,不久就觉得慵懒困乏,侧身躺着睡着了。
石先生终于从里间走出,展颜一笑,对着学生们说:“今日功课已累,你们来看为师作画吧。今日海棠盛开,很是值得一看。”先生悄悄带着大家来到小园,见海棠花下丁可酣睡,日光透过亭角、海棠,斜斜地射在丁可身上,身后的阴影衬托出丁可吹弹得破的白皙肌肤,长发散乱,灰袍里露出红花白纱裙,正衬着树上朵朵海棠,似海棠落在裙间。先生铺纸挥毫,时间不大,一幅海棠春睡图便完成了,栩栩如生,美轮美奂。大家啧啧赞叹,惊醒了丁可,见周围都是观众,一脸娇羞。
先生说:“人皆有乐,何必忸怩?丁可春睡闲闲,是丁可之乐也。”丁可调皮地问道:“先生不是我,先生哪里知道这是丁可之乐的呢?”先生笑道:“你不是我,你哪里知道我不知道你的快乐呢?你问我哪里知道的,春风懒困倚微风,我在海棠花下知道的。”一个学生恍然大悟:“原来你们在说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
尹君陷入沉思,此时微笑着说:“先生,容我来解。庄子说他在此地知道的,那是因为庄子自己出游从容,他感到春和景明、春风浩荡,看到春水泱泱,鲦鱼游荡,他是以我观物物皆着我色彩,他逍遥自由,鲦鱼也逍遥自由,庄子自由自在看世界,世界也自由自在。正如先生所言,春风懒困倚微风,先生也正觉得春日午后昼寝惬意。惠子不解,只因善辩不善悟罢了。”石先生道:“解得切,解得切!”丁可也微笑点头。
当日并无他事,先生早早地放了学,大家欢天喜地回去了。尹君回到挑灯夜读,一夜未睡,又早早地吃了饭,便来碧桃书院,他希望单独见到先生,向先生请教读翔鹤功的一些疑惑。当他推开了碧桃书院的大门,抬眼看见了桌上一张澄心堂的彩笺上留着先生的笔迹。
先生当夜便收拾行囊,把书塾几十部书和那一幅海棠春睡图留下,笺上留言任意自取,天不亮便飘然而去。先生竟自走了,尹君慨叹不已,便悄悄收起了那幅海棠春睡图,藏在了碧桃书院外的僻静地方,用一块石头压着。待众人来到,各自取书,怏怏不乐,坐在桌前不知该怎样才好。正在此时,素来僻静的碧桃书院的外面忽然一阵喧闹,众人讶异,尹君转头便看见两排十来个手执钢刀的汉子闯了进来,锋利的刀口闪着森然的寒光。
这些人身着官服,竟是徽州府的捕快衙役。为首的是府里的司狱,旁边有一位青年公子,脸孔英俊,面皮白净,身着绣花的白绸袍子,虽然带着傲气,倒也潇洒出众。他的身边是一个灰色长衫的年轻人,像是青年公子的仆人,本来长得也算端正,也许是因为身份的缘故,或者生来就是一副谄媚的嘴脸,眼神里还透着阴鸷。
诸生呆若木鸡,只有甘泽左顾右盼。
司狱大人肃然道:“石华何在?我等奉知府大人令,前来缉拿。”
诸生僵在原地,尹君起身将先生留言奉上。
司狱看罢冷哼一声,道:“石华菲薄朝堂,今已畏罪潜逃,将碧桃书院予以查抄。”
诸生噤若寒蝉,甘泽却起身为那些汉子推开里间的房门。
一阵乒乒乓乓,这群汉子便将各种物件打翻查找,将那些略微珍贵的、蹊跷的统统装入木箱,把众人的书本册子也查看了一遍。
那青年公子扫视诸生一眼,将眼直勾勾地看着丁可,然后进到里间。司狱大人也走入,青年公子身边的那个年轻人便守在里间门前,说道:“各位学生不得善动,我们毕公子要一一审问!”将手指了指沈谦,示意沈谦先入。
甘泽跟身边人小声道:“这是我兄长甘润,跟随毕公子已经三年。”甘润瞪了一眼,甘泽便不再言语。
轮到尹君进入,站在毕公子案前,毕公子先问姓氏籍贯,然后问些石华先生曾说过、做过、写过怎样不合时宜的话语文字,以及诸生日常所议,很快也就出来了。最后丁可入内,许久不出,尹君正疑惑间,见丁可低头脸孔红红地走了出来,偷眼看向同窗,正接着了尹君关切的目光,忙把头低得更深了。
毕公子随后走出,朗然道:“石华来历不明,更有纵容妄议之罪,各位举报有功,若有私藏石华非法之物,必受严惩!各自散去!”
诸生纷纷走出,碧桃书院于是被封了大门。尹君回去,当夜找了一个僻静的地方,熟记翔鹤功的每一字每一图,天明便远遁山中,躲入白云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