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望着老东山走远,哄的一声笑开了。
交公粮的工作又继续进行下去。
春玲把口袋里的麦子倒进木斗里。麦粒发出哗哗清脆的声。玉珊情不自禁地赞道:“春玲姐家的公粮就是好,又干净又成棒!”
春玲道:“谁的还不一样?”
“够啦,够啦!”冷元的秤杆已经向上撅起来。春玲把口袋向木斗里抖了几下,说:“还有一些,俺兄弟后面送来。”
江合道:“你爹又要多交?留点自己吃吧……”“尽着力量拿吧,自己留多少也是个吃。”春玲笑道。她见外面又下起雨来,忙挤出门:“我去迎迎俺兄弟,别湿了……”
“嗳呀,你们看明轩和明生!”谁在门口叫了一声。
明轩挑着两桶急走,明生在后面跟着小跑。他们弟兄上身清光,黑红的脊梁被雨水浇得湿溜溜的。
春玲跑着迎上去,着急地问:“为么光着上身!”啊……她看清了,每个桶口都盖着一件小褂儿。姐姐急忙把担子接过来,疼爱地问:“怎么不在家找东西盖着?淋了身子……”“没关系,正好洗洗澡哩!”明生擦着脸上的雨水,笑嘻嘻地说,“姐,俺和哥走在半道下雨啦!刚下第一颗雨星,俺俩就紧忙脱衣裳,公粮一点没湿着!”
江合再三坚持,不让春玲把拿来的麦子都交了,因为比曹振德家该交的数超过很多了……春玲一遍遍解释道:“大爷,我不哄你,俺们家还有哪!不信,你问俺兄弟。”
明轩忙接上说:“有,大半囤子哩!”
“有啊,村长大爷!”明生的声音响了,“俺姐说,除去留种的,过年还能吃饺子。还说,我过生日也有面条吃,有面圣鸡。俺姐说,用地瓜面做,和麦面一样好……”“明生!”春玲瞅他一眼。
“怎么啦,姐?俺说错啦?”明生瞪大眼睛,“你刚才这末说……”
“好啦,姐不会把你当哑巴卖了……”
在场的曹冷元最知情,振德的地少且差,只种了二亩麦子。他和春玲打的场,除去交的这些外,再留些麦种,就剩不几斤了。冷元刚要强把那半桶麦子留下来,可是春玲姐弟三个的动作更快,把拿来的所有麦子,都倒进大堆的公粮里。
在春玲家交过公粮后,有不少人把多余的部分没有向回拿,学着样子倒进粮仓里。有几家还回去拿了第二次,但不是象老东山那样回去找补,而是格外多交。这其中就有曹冷元,虽说他统共也只有很少的一点麦子。
当晚,广播员玉珊姑娘披着蓑衣爬上村中央树上的广播台报告全村公粮收齐的消息。她念过多交公粮的人家的长长名单之后,又指名批评了没正当理由交不上公粮的几户人家,其中又有江任保和冯寡妇的名字。
蒋殿人每天去读报组听新闻,有时还到村公所去看报纸,真可谓关心时事的积极分子。他对报纸的兴趣很广泛,几乎每版都仔细地翻看,但主要有两方面:战争的局势和政府的政策。看后者,他是为琢磨、猜测对自己这种人的关系,从而采取相应的行动。比如,在复查清算地主运动之前,他从对各地地主富农的破坏活动的报道上,就敏感到共产党要采取对策了。果不出他所料,正是如此。国民党发动内战以来,蒋殿人最关心的是时局的发展。在近乎一年的时间里,他大都处在兴奋中。国民党占了很多重要城镇,逐渐向解放区推进,有时真是长驱直入,势不可当。这些虽然在报纸上称之为人民解放军在杀伤多少多少敌人之后主动撤退的,但蒋殿人是不信这一套的。他摸着胡子暗笑:“不这样宣传有么法子?蒋介石有四百多万精兵,还有老美全力帮忙,天上飞机,地上坦克、大炮,海里军舰,难道还抵不上不足百万的土八路吗?八路军那套刀枪谁没见过?打打游击倒可以凑合,对付老蒋的正规军吗,嘿嘿……”
但是过了几个月,蒋殿人的心又开始沉下来。蒋介石声称三至六个月光复全中国的话,真个象报纸上说的,是在痴人说梦话。打了快一年了,共产党军队不惟没减少,倒越打越多了!不过蒋殿人仍然心里有数地想:“胜败乃兵家常事,老蒋是有点吹大牛,可是共产党陷城失地,厄运已定,不过是时间长短罢了。”以后,局势的发展倒象是顺着蒋殿人的心思,今年三四月中央军又来凶的了,把共产党的首府延安占领,并且在鲁中南集结四十多万重兵,要与解放军决一死战,把山东全省侵占。
蒋殿人这些天密切注意鲁中的战况。前三个月村里出民工,说是去支援鲁南大会战,四个月就回来。蒋殿人对老婆说:“哼,他们回来?回来是能回来,家里连棺材也不用预备,就等回来个死信吧!”
今天傍晚,蒋殿人下地回家,走到村头就听到吵吵嚷嚷的,一群学生正在向墙上贴什么。他近前看去,一大张粉红纸上墨笔大书:
号外
我军大捷:我英勇的人民军队,在鲁中孟良崮一举歼灭蒋军王牌整编七十四师,共毙伤俘敌三万二千有余,并打死其师长张灵甫。该师全是美国装备,蒋介石鼓吹是其最精锐的五大主力之一……蒋殿人象当头挨一闷棍,脑子一阵昏晕,看不清字迹了。他刚要离开,看见旁边一个孩子用石灰水在墙上画了个光头骷髅的丑恶人形,一只胳膊被刺刀斩断,正往下淌血。蒋殿人又是一惊,向那孩子问:“哦,你们画的什么?”“七十四师被歼!”明轩站在凳子上,没回头,用笔指着画宣传道,“咱们解放大军把反动派最棒的军队杀光啦!蒋秃头可哭坏了,这个师和他的一只胳膊一样重要!”“嗯,这末回事。”蒋殿人冷冷地说。
“怎么,我画得不象吗?”明轩对这人的反应不满意。他回头见是蒋殿人,就气恨地瞪他一眼。
“象,象!”蒋殿人连声笑着点头,“哈哈,可好啦!真是好消息……”
蒋殿人一进家门,咣当一声把镢头甩掉,躺到炕上,粗声地喘息起来。
“怎么回事?”他的胖老婆惊异地问。
蒋殿人没好气地喝道:“滚开!”
胖老婆嘴一咧,没敢出声,端上饭来。蒋殿人看着粗面粑粑,喝道:“做大米饭吃!酒!”
胖老婆低声道:“凑合少吃点,到夜里再吃吧,叫人家看见……”
“去他妈的!”蒋殿人把粑粑狠狠地摔到地上,“看见就来抢吧,我不想活啦!快!酒……”
蒋殿人靠南山脚的打谷场上,那座多年不动的大草垛底下,有个巨大坚固的地洞。这是抗日战争期间挖的,没人知道。蒋殿人象老鼠一样,一个人在夜间偷偷地把细粮向里面搬运,一直积攒了好多年。在这次复查清算地主的运动过后,村里对地主的监视渐渐松弛下来时,蒋殿人就从这里偷取食物。
“你今儿怎么啦?”胖老婆看着他被酒烧红了的瘦脸,胆怯地说,“可不要再喝啦,酒多出事。”
嘣的一声,蒋殿人将酒杯掷到桌面上,怒喝道:“滚开,老不死的!他妈的,我蒋殿人不低声下气地装好人啦!我要和共产党拼命!”他抓起酒壶向嘴里灌。
“我那天哟!可不得了啦!”老婆哭泣着,上去把酒壶夺下来,“你小点声,别叫人家听见啦!天哟……”“听见就听见!”蒋殿人凶狠地瞪着血红的小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