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衡和九娘骑马并行。
严衡看了眼九娘神情,打开了他那把折扇,抬手挡住太阳,半遮了脸,侧过身靠近九娘,低声说道:“姑娘何必如此不快,你家十一既然还没出来,就是事情尚未有定数,不如我们打个赌如何?”
九娘瞥了他一眼,也凑过去,配合着低声问他:“你想赌什么?”
“就赌你我最后到底是谁赔了个弟弟如何?”
九娘直起了身,兴致缺缺道:“早有定数的事,有何好赌?十一不可能长久待在中原,那位严远山要是喜欢他,要么跟我家十一定居南疆,要么就在此分道扬镳。你以为我是在为何不快?我从不担心世上有人会不喜欢我家十一,我只担心有人嘴上说着喜欢他,最后却伤了他。”她说到这,笑着看了严衡一眼,道,“你摆出这幅表情作甚,我刚就是摆脸色给你看的又如何?你给个准话,严远山到底是怎么打算的?”
严衡合拢扇子,向背后一插,装模作样地欷歔了一会儿,才道:“我那弟弟是个不争气的,昨晚还求我以后父亲请家法的时候为他求求情……”
九娘挑高了一边眉毛,仿佛听到了什么稀奇话,道:“他倒是想的挺远……”她拢了拢今天披上的红纱,看向漫漫前路,叹了一声,道,“无论如何……我家十一是个死心眼的,以后如何,只能看他们造化了。”
他们说着话,南玉就从马车上下来了。九娘回头一看南玉神情,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她勒停了马,等着南玉走到她身边,俯下身去听南玉说话,听完了便皱着眉瞧南玉。南玉一笑,被九娘戳了下额头也不恼。九娘打量他这副浑身上下都在往外冒喜意的稀奇模样,觉得跟那春日里在枝头开的傻乎乎的桃李也差不多了,哪里还像十一?她想起之前十一之前总是不见笑的那些日子,心中不由一软,才点头允了,只是对南玉道:“时间尚还充裕,我们走慢一些,入南疆地界之前,你一定要把王蛊取回自己身上,否则七哥发现,我也救不了你!”
南玉点了头。
九娘看着他叹了一声,道:“你呀……”她摸了摸南玉脸颊,看着南玉的眼睛没有说话。
无论发生何事,南疆绝不会允许自己的王蛊流落在外,若是十一执意不取回王蛊,严峰又不愿跟他们回南疆,九娘是一定会出手的,绑也要把王蛊绑回去。王蛊一日不取回,严峰就一日不能离开南疆。
南玉稍稍收敛了嘴角笑意,和九娘平静对望。片刻后,九娘眉尾一扬,敛了目中忧色,露出笑拍了拍南玉脸颊,道:“磨蹭什么,你自己要带的人,你自己赶马车去!别以为我答应帮你瞒下你擅自把命蛊给人一事就万事大吉了,以你现在的身体,怕是连自己居所都回不去,更不要提你心里想的那些事了,回程两个月,你给我好好把身体养好了,别想再弄出幺蛾子来!”
待南玉真去乖乖赶马车了,九娘对严衡一拱手,道:“若无事,我们就此别过,来日有缘再见!”
严衡回了一礼,道:“就此别过。”
两月后,南疆。
严峰伤好了后,他和南玉的位置就换了,变成了他驾马车,南玉在马车里坐着。他身上的毒被拔干净后,南玉也取回了自己的命蛊。
虽然那天严峰说是要以身相许,南玉也接受了,可这两人相处间也没见什么改变。南玉是只要人在身边他便满足了,更深的根本没想过,严峰是看不透。九娘开始还老盯着他们,害怕自家十一吃了亏,后来实在发现不了什么,也就随他们去了,只管盯着十一把身体养好。她心知这二人间虽然举止亲密默契,却仍然是朋友间的亲密,距离心意相通还有一段路要走。
但总之,这一行人顺利地到了南疆。
到了南疆后,南玉要与九娘去拜见七哥,便与严峰分开,只是这一分开,没想到就是一旬之久。严峰被作为客人招待,南疆平日用语与中原官话不同,他身边便总有一个会说中原话的阿里木跟着,他若是想去什么地方也是由阿里木带路,但他若想见南玉,阿里木却只会摆手。严峰试探性问过两次后,心中有了数,便不再问了,只任由阿里木安排,跟着他四处游玩,熟悉地形。
九娘受南玉所托去找严峰的时候,这人正在跟阿里木聊天,她走到近处,才发现严峰是在跟阿里木南疆话。严峰冲她一笑,颔首打招呼道:“九娘。”
阿里木这才发现她来了,赶忙起身行礼。九娘受了这一礼,对阿里木道:“你退下吧。”
只剩九娘与严峰二人,九娘似笑非笑地打量严峰,道:“你这几天过的倒是悠闲。”
这句话严峰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只好摸了摸鼻子,问九娘道:“不知南弟这几日过的如何?我见不到他,只能指望九娘给我个消息了。”
九娘眉头一拧,道:“你如今在南疆地界,就算没几个人听得懂中原话,最好也注意一些,不要用十一的中原旧名称呼他。七哥没隐藏过十一来历,他能从外族人变为被南疆接受的大巫,受了很多苦。在南疆,没有当年江南道首富南家遗孤,只有大巫十一。”见严峰严肃应了,九娘才舒缓了神情,继续道,“我今日来,就是受十一所托。十一已将你们的事跟七哥说了,他很想见你,但七哥不让。七哥惯是会算计人心,就十一那点道行,在七哥面前根本不够看,若想破局,只能靠你自己。”
严峰仔细听了九娘的话后,对九娘道了谢。九娘却还是看严峰这马上要拱走自家养大的水灵灵白菜的外来野猪不顺眼,挑剔道:“我不知道我家十一喜欢你什么,但我南疆最不缺的就是致命毒物,你若是不够诚心,最好还是早日走了为好,否则就算你通过了七哥考验,也要死在同心蛊上面。”
严峰也不见恼,笑了笑,道:“南疆蛊术的诡谲厉害之处,在中原只有比南疆传的更厉害,现在的情况,十一族人的态度,我未来要面对的事情,这些我在向十一开口之前就已经仔细想过,我比十一年长,原本就该是我多承担一些。多谢九娘好意劝告,不过我心上人在此处,我又怎么会走呢?”
九娘闻这一席话,深深看了严峰一眼,在人脸上看不出一点玩笑痕迹,唇角才微微一弯,道:“最好如此。”
先是学习南疆话,现在又表了态,加上之前他们三人一路同行,九娘自然看见了严峰待十一如何,加之眼前男人并不知道当初十一为了能去中原都付出了什么,这一份真心便显得愈发可贵。九娘心下满意,该有的考验却并不准备少一分。她瞒下了十一原本让她带给严峰的线索,起身告辞。
严峰送走了九娘,阿里木又暂时不在,算是让他来到南疆后难得有了片刻独处闲情。他坐到竹楼栏杆旁边,晚风吹得风铃摇晃出清脆声响,极目远眺处,落日余晖染红了半壁江山,他对红霞举杯,酒液里便倒映出一江山色。
严峰饮尽了杯中酒,摸了摸有些发热的耳后,情不自禁轻笑。刚刚九娘跟他说了那么多话,他应对的也算周全,此时一个人独处时,才算是忍不住露了痕迹——他就只记住一句了,南弟说他想见你。人心得十分欢喜,九分都是相思得偿,剩下一分,刚好藏在他心上人那里。
是夜。
已经月上中天的时辰,南玉仍然跟七哥待在一起,处理他在前去中原期间积压下来的事务。七哥的眼睛不经用,太阳一下山就已经歇了,闭着眼倚在一旁的竹榻上,现在只是待在这里看着南玉。南玉将最后一份批阅完毕的文件放到一旁,就听见七哥懒洋洋出声问道:“都做完了?”他声音清冷,即使是在夜里声音里也毫无倦意,让人总是有些怕,仿佛面对着的跟自己正在说话的,不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而是什么无心无情的神仙精怪。
南玉答道:“是的。”
七哥轻笑一声,问道:“你想回去?”他双眼早年受过伤以后,便再极少用自己的眼睛去看,而是在自己眼睛里种下了两只蛊,用来代替他的眼睛。此时他仍未睁眼,可这房间的阴影里,处处都是他的眼睛。
南玉不说话了。
七哥轻叹了一声,道:“都这么大了,怎么还这么爱撒娇……碰见不想答的问题就不说话,算了,你回去吧。”
南玉道:“是,七哥也记得早些休息,不要老待在政事堂里。”
七哥只对他摆了摆手。
南玉回到自己住处,充当门锁的两条蛇缠在一起,见主人来了,才吐着信子从门上滑了下去。南玉心中命蛊所在的地方微微一热,他在门前站了一会儿,深吸一口气,才鼓起勇气推开了门。
严峰坐在室内月辉中央,带着他的酒和他的刀,对着南玉轻轻一笑。于是一江春水化开,满山桃花落尽,那九分相思得偿的欢喜遇见一分重逢欣悦,合作十分真心,既酸又软,甜中带涩,沉甸甸地撞入了南玉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