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小福登时就激动起来,不由凑近荀珍。却见荀珍漆黑眸子突然一冷,郭小福顿时后背突然一凉,吓在原地不敢再动。他能在这山野之间接待各式客人,还活到现在,也不是纯粹的命硬。
郭小福强压着心中激动,道:“公子,那是我弟弟。”
荀珍有了好奇,瞧郭小福这等举止,与他兄弟必是极好,怎么分隔两地,又如此之远。道:“怎么两兄弟离这么远,我瞧广陵那边也不缺你一双筷子。”
郭小福道:“公子不知,我和我弟弟是一个主家。”
荀珍抿茶,示意可坐。
郭小福道了声谢,小心翼翼坐在长椅沿。接着道:“我弟弟叫郭小禄。爹妈死得早,全靠主家养着。主家姓薛,原来是在广陵西岸捕鱼营生,天生水性好,又不知和哪位老头学了一手航海的好本领。人呢,爱挣钱,不怕死,又惜命。几次有水耗子过来找他一同出海去捞货,他都去了。去了四次,也不知攒下多少家当,就在东岸开了家店。”说着,又给荀珍添了茶。
荀珍颔首,道:“便是‘悦来客栈’了?能在那地界攒下一块地方,也算是富贵了。”
郭小福不由嘻嘻笑了起来,道:“公子有所不知,原来那‘悦来客栈’叫的正是‘富贵客栈’。只因我那主家生了个娃娃,取了名字叫‘富贵’。后来孩子大了,说不好听,私塾里的娃娃们都说他这么名字太俗太土。我那主家又没读过几天书,平日里学的也都是记账啊,生意经的东西。取不出什么好名字,找人取又不想,愁得吃睡不好。后来好像说是去听书解闷,听了说书先生一说起江湖上的客栈,都叫‘悦来客栈’。主家脑袋一转,就把‘薛富贵’改了‘薛悦来’。把客栈名字也改了‘悦来客栈’,希望以后自家客栈能向说书里面的一样,一提来就只有他这一家。”
郭小福说的流畅欢快,津津有味。定是时常和人讲起主家的这般故事,每次再讲起也别有一番滋味。
荀珍却只是浅笑点头。下属喜欢讲老板的故事,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对郭小福来说,或许这位薛富贵的故事很是精彩有趣。但对荀珍这样的人来说,却只能算是茶中的笑谈。哪怕荀珍今日没遇到郭小福,也会有某一个‘万小福’讲他的老板‘古富贵’的故事;哪怕没人讲故事,也并没有什么值得在意的。
郭小福似是讲得起劲,也不理荀珍想不想听,屁股挪到了椅子正中,坐稳了身子,接着道:“后来广陵的悦来客栈安稳了,主家就想着要建分号,奈何本金不够,不敢乱投。不知怎么想到,选了这地方做试点,说是人多又没成本,只管做好生意就好。本来想取名字叫‘悦来小栈’,又没本金投建,这破破烂烂的,怕辱了‘悦来’的名声。就随便取了这个‘清平一茶’的名字。”
荀珍笑道:“果然是有心栽花花不开,取名字也不是全凭用心就可以。”
郭小福不懂,问:“公子何意呀?”
荀珍摇摇头,示意继续讲。
郭小福又说:“主家说,‘虽是试点,但也要是贴心干练的人帮忙看着,我兄弟俩跟着主家也有五六年了。不敢说事事办的妥当,却也没有给主家惹麻烦。原来和弟弟都是帮着主家看广陵东岸客栈的。”
荀珍道:“看店却干起了跑堂?”
郭小福道:“我主家说,现在产业干得还不大,连个小老板都算不上,没必要看高自己,整天待在柜台跟个泥塑一样,又没什么用。只要把账面的事情理好,没事还不如多跑跑堂,练练本事,了解客人的喜好。”说的时候,郭小福也不禁有赞叹之意,显然是很敬佩自己主家这一长远目光。
荀珍只是点了点头,又抿了口茶。
郭小福又道:“主家就说想要在我俩兄弟中选一个来试点。我弟弟虽勤奋,人却有些倔驴脾性。我担心外面危险大,便和主家自荐过来。到此也已经是一个寒暑了。这趟年关将近,我也要回广陵找找他了。客官要是再晚来两日,恐怕便见不得我了。”说着,眸中却有些挣扎。却只是转瞬即无,又道:“叨扰公子听我讲这么多,就是想问问我那弟弟如今怎么样了,虽说再过不久也就可以见到他了。”
荀珍却是摇头苦笑。
郭小福心中一紧,生怕弟弟有事,一急之下,两只手便欲抓荀珍右臂。却扑了空,他明明见得荀珍手臂放在桌面,这一抓虽急但却不快,只是连荀珍何时撤得手臂都没见到。一愣也没多想,忙道:“我那弟弟怎么了?”
荀珍缓缓道:“小二哥莫忧,令弟无碍。我只是觉世事无常,你甘愿冒险远涉江湖,却不知还是把弟弟留在虎狼穴中。”
郭小福听到“无碍”,本松了口气,又听荀珍说“虎狼穴”,不由又是提起心来,却不知道问些什么。
只听荀珍接着道:“广陵东岸多少江湖人往来,那些都是拿着把大刀长剑,一点委屈都受不了的主,要有一点风吹草动,不得拿软柿子出气。你弟弟莫说跑堂伺候了,就算是站在柜台,也免不得要如履薄冰。这日子久了,身体总是要出问题。我见你弟弟面色黧黑无泽,虽是欢喜迎客,难掩眸中无神,双目又有浮肿,气虚两亏,若不早些调理医治,早晚是要……”
是要什么还没说出,郭小福却是“哎哟”一声,急得站起,打断道:“我真是悔。”又突然扑通一声跪下,“公子,我见你说得有理,一定是懂医,求您给个方子,救救我那苦命的弟弟。您要多少钱,我都凑给您。”
荀珍心中不由暗叹了一声,他虽没骗郭小福,可郭小福却如此轻易相信。且不说是否心思单纯,这等兄长关切之心,荀珍也是甚觉可贵。伸手扶起,缓缓道:“小二哥莫激动,你既给我讲了这么多故事,我也当给你写个方子做回礼。可有纸笔给我用下?”
郭小福闻言欢喜诶了一声,匆匆翻找纸笔,口中喊着:“公子,公子,纸笔。”到了桌前,又察觉无墨,失声喊了句“该死”,又忙跑去翻找拿过来。
荀珍沾墨,一气落成。将纸对半折起,递给了又皱起眉头的郭小福,“都是寻常药,药店都有,不必牵挂。”
郭小福这才展眉,口中不停道:“多谢公子”。
荀珍一笑,拿起桌上桂花糕便要吃。郭小福慌忙一把握住荀珍拿着桂花糕的手腕,失声道:“不能吃。”
荀珍笑道:“我虽给你写了方子,是还你讲故事的情。这茶钱我还是不差你的。放心。”
郭小福急道:“不是,公子要吃,我给你换盘新的,这盘冷了。”
荀珍道:“这桂花糕虽说热着吃好,但冷着吃也有滋味。”
郭小福神色更慌张,握着荀珍手腕的手也不觉更紧了些。
荀珍笑道:“是冷了不能吃,还是吃了会死,所以不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