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铮的眼睛从鱼缸里的金鱼,不由自主地移到了奉九胸前的金鱼押襟儿上:自做了母亲,她一改以往浅淡清雅的颜色和服饰,倒是更鲜亮、孩童化了些:以往垂着珍珠、翡翠的押襟,渐渐地就变成了小兔子、小鸟之类颇有童趣的动物金银饰品,往往出席一场晚宴后,第二天照片登载在报纸上,就能在全国掀起一股风潮,跟著名外交家梁维钧的夫人王蕙兰女士一样,成为妇女们争抢效仿的对象。
如果说王蕙兰女士代表的是雍容华贵的中年太太,那么宁夫人代表的则是清新可喜的年轻母亲。
宁铮注意到了奉九的变化,更知道她也成了时尚潮流的引领者。就在前几日,他的好友‐‐南京江先生的妻弟宋文成还曾为此打趣地问他,尊夫人于今天晚宴上,要戴什么新式样的饰品啊?能不能提前告知?自己的夫人可是很喜欢哩。
宁铮乐呵呵地说这倒是促进了国民消费‐‐的确,她这些式样新巧的金银饰品比起以前传统老套的龙凤之类的造型新颖了不少,也开拓了许多珠宝设计师傅的思路。
说话间,他刚刚用毛笔写了一封很正式的公文信函给江先生,不小心在手掌边蹭上了墨,于是起身到洗脸架那洗手;洗完手随意掏出手绢擦手,擦两下觉得不对劲儿,这才发现是一条粉绒绒的口水巾,而不是自己一贯使用的传统蓝白灰色为主的男士手帕。
这一看就是低龄小女娃儿用的,宁铮看着眼熟:这不是奉九给芽芽用安全别针别在衣襟上垂下来的小手帕么。
一定是早晨的时候,奉九忙中出错,把女儿的手帕放进自己的兜里了。
一旁的宋文成抱着胳膊连连摇头,调侃着曾经声名在外的风流公子宁三,终于成了满口儿女经彻头彻尾的女儿奴了。
宁铮不以为意地甩开搁在桌上的扇子扇风,宋文成眼尖地发现,这素白扇面上的图画也是相当不同凡响,如果不带感情地评价,称得上相当诡异‐‐一道道或粗或细或飞白的墨痕横贯整个扇面,夹杂着大小不一、或圆或扁的圈圈儿,还有看似阿拉伯数字的&ldo;3&rdo;、&ldo;2&rdo;和&ldo;7&rdo;。
宋文成叉着腰,谨慎开口:&ldo;宁老弟,这不会是,令女公子的墨宝吧?&rdo;
&ldo;嚯,可以啊,真有眼力。&rdo;
宋文成哑然失笑,&ldo;你就这么带身上到处展览?&rdo;
&ldo;嗯怎么了?这可是再好用不过的试金石了‐‐只要昧着良心说&lso;笔力虬劲&rso;、&lso;构图有巧思&rso;的,一律不用,你说多省心?&rdo;
宋文成一呆,接着哈哈大笑。
又过了几天,已接近中秋,宁铮要去怀仁堂督办一件公务,时间很短,没有其他的行程,然后就可以回去了。
他答应了孩子们,今日要去爬西山,所以一早一家子就跟着他出了门,陪同前往。
奉九往怀仁堂窗外的树林望了望,今年日气很盛,果树结果都早,窗外的几株海棠树,已经硕果累累,压得老褐色的枝桠弯弯,红红黄黄的圆果子,个个小灯笼一般,煞是好看。
原本鲜亮的花朵都已不见,叶子变成老绿色,浓浓的秋意,就这么弥漫了开来。
&ldo;瑞卿你看,今年这果子,结得真好。&rdo;
宁铮站起身,走到她身边搂住她,俯头亲了她一口,笑着问她:&ldo;怎么?想吃海棠果了?&rdo;
在你眼里我就这么贪吃么,奉九不满地捏了正围在她腰间的手一把,&ldo;父亲还在时,不是曾有一次把我叫到这儿么?他当时还惆怅着,说当年的海棠果,他是吃不上了……那是,民国十六年暮春的事儿了。&rdo;
宁铮沉默了,绕到她身后,双臂缠绕在她的腰间,顺势把下巴杵在她的右肩头,两人一起望向窗外。
正在这时,视野里出现了两个小娃娃的身影:龙生和芽芽刚刚一下车就跑了进去,现下里正在小花园的树林里划着圈儿没个正形地乱跑着。没一会儿功夫,龙生把脚上的小黑皮鞋一甩,又左右脚互蹭地脱了袜子,像只灵巧的小猴子般&ldo;蹭蹭&rdo;地爬上了夫妻俩正对着的海棠树。
穿着一身黄底儿红叶娃娃领上衣下裤的芽芽在树下拍着手跳着脚地给树上的哥哥鼓劲儿,龙生就得意地摘了几只离得近结得低的果子,比量比量,小心翼翼地避开妹妹,扔到了她面前的地上。
侍卫们都是年轻活泼又沉稳的小伙子们,刚刚估摸一下:即使龙生跌下,也没什么危险,毕竟花园里的土地很是松软,于是围成半个圆儿,就这么抄着手笑嘻嘻看热闹。
宁铮低声问道:&ldo;那你是怎么回应的?&rdo;
奉九摸摸他的双手,手背微凉,于是伸手覆住,&ldo;我说,奉天帅府里的海棠树,也会结很多海棠果啊,味道一点不差呢……父亲很是开怀。&rdo;至今,奉九还记得老帅随即爆发出的笑声,像是胸中的郁结一扫而空。
奉九只觉得耳背被什么湿湿热热的东西滑过,她在宁铮怀里缩了缩,把后背更往身后的胸膛靠了靠,宁铮笃定侍卫们不敢随便往屋里瞧,便大胆地叼着她的耳垂儿,含含混混地说:&ldo;我的九儿总是这么善解人意……谢谢你。&rdo;
&ldo;我想家了,想奉天了。&rdo;奉九声音低低的,就刚刚这么一刹那,她才发觉,此次在北平已经三个多月了,原来自己也会这么想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