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严峰到约定好的后门等待,南玉果然换了男装,看上去是个俊俏风流的少年郎了。倒是江舍站在严峰旁边,颇为纳闷表哥从哪里找来的这人,脚步虚浮,手腕无力,一看就知不是个练家子。这次单子原本就因为严老爷子大寿,出发日推了五天,一路疾行餐风露宿是免不了的事,他跟表哥肯定是受得住的,但这个少年嘛……他从人家头发丝打量到脚底板,任是看不出一点受得住风霜的地方。
严峰早就想好了如何如何介绍二人相识,只说南玉是他好友,此次是特意请来做帮手的。他久在江湖上行走,交游豪纵,七教九流都说得上话,有一个江舍不认识的好友也是寻常事。江舍和南玉互相见了礼,就算是认识了。三人上马出发,晨曦初亮的时候就出了城,却是直到星辰满天才在一处城镇歇下,此后日日如此,原本将近一个月的路程,一旬后就进了长京。南玉一路随行,没有喊苦喊累,偶尔在林间夜宿时还要仰靠他的驱虫粉,倒是令江舍对他很添了几分好感。他本来就是一个自来熟的性子,待到在雇主家歇下时,已经开始与南玉称兄道弟,看上去好得快能同穿一条裤子了。
这次雇主的身份还很有一点特殊,工部郎中左立忠,按理说江湖和朝廷一向泾渭分明,除了一个特殊设置的八方衙外扯不上关系。然而江湖上的左家世代为漕帮左右手,左立忠作为左家长子,原本是应该接下他老爹的担子,辅佐这一任漕帮帮主潘海清的。但他二十八岁那年借来京办事之名,偷偷摸摸参加了春闱,恭贺高中的金花帖子一路敲敲打打地送到了家里,看热闹的左家人才知道自己家老爷竟然去考了科举,左老爷子气得吹胡子瞪眼,差点就冲到京城把这逆子的腿打断直接拖了回来,还是现任帮主潘海清赶到左家,言说自己早知此事,立忠的事物以后会让左家次子接手,好说歹说劝住了老爷子。左立忠也确实是个人物,以二甲进士出身,在毫无人脉的情况下,凭着真才实学一路做到了工部郎中,任水部司。虽说他入朝以后就跟江湖渐渐远了关系,然而毕竟有那么一层前情在这,此次他家里出了祸端,直接寻到严家,中间未必没有旧识牵线搭桥。
再论左立忠家里所出何事?却是明月楼给左家递了帖子。
只有需要打扰主人家的单子,明月楼才会先递上拜贴,言明自己的拜访日期,自诩尊礼。百两银子以下的交易出纸帖,百两以上千两以下出木帖,千两以上以黄金论,可出银帖。玉帖则为明月楼楼主专有之物,自明月楼面世以来,还未出过玉帖。左立忠收到的,便是银帖,拜贴上只言明九月十五会有人前来拜访,关于目的却只字未提。然而明月楼起名行事看似处处风雅,实则肆无忌惮,不遵江湖道义,唯利字当头。这一帖究竟是来自阎王还是雅贼,谁也说不清楚。
不过这些南玉都不知道,今日方才九月初五,他们到时已经傍晚,天色擦黑,左立忠只招待他们三人在客房歇下,缓一缓一路辛劳,和严峰说好第二日再作详细打算。
其实这一旬路程对严峰江舍还真算不上什么,毕竟练武本就是一件苦事,冬练三九,夏练三伏,无论你天资如何,不踏踏实实学个十年艺,都出不了成就。只是苦了南玉,他天生经脉细弱,无法习武,后来在南疆又泡了七年药浴,被七哥养得娇气得不行,皮肤轻轻一掐就会现出红印。连续一旬每日都在马上颠簸七八个时辰,即使他早有准备在裤子里垫了棉花,还是第一日就磨出了血,每到夜里,他借了解手的借口偷偷去换了棉花,第二天刚好一点就又要骑马。他不肯拖累行程,便只能忍着伤口好了又破,棉花反倒成了遮掩的用途,免得血液顺着脚踝流下来露了痕迹。他性子好强执拗,又极擅忍痛,还真地让他一路撑到了长京。
只是谁知到了长京,真正的考验却才开始。
左立忠是个好官,是立志要以身养民,匡扶社稷的。这样一个官,不曾贪污,收不到岁贡,平日俸禄应付官场上的人情往来便已是吃力,又哪来的余钱置办宽宅?故而严峰他们来了,也只有一间半客房给他们住,那半间客房还是左立忠长子腾出来的。左立忠说出安排的时候,南玉轻轻皱了皱眉,他身上毛病颇多,不喜与人合宿实在是那些毛病里最不起眼的一个,忍一忍也不算什么。只是若是与左立忠长子合宿还好,若是与江舍或严峰中二人中任何一人合宿,他腿上的伤便瞒不下去了。一个男子这样娇气,难道还能是什么值得张扬的好事?
他这边尚在纠结要不要开口,那边江舍胳膊却已经直接勾上了左立忠长子的脖子。那少年看上去也才舞象之年,正是会对快意恩仇的江湖风雨感兴趣的年纪。江舍手中风流扇一展,杏眼一弯,随便吹嘘了几件“漕帮帮主怒斩江中白蛇”、“天机老人和天命老人大战华山之巅”,就哄得这少年一脸崇拜,毫不反抗地被拐走了,远远还能听见少年发出惊叹之声,背影看上去恨不得立刻跟江舍义结金兰,互作一对刎颈之交。
好了,这下没得选了。南玉只能跟严峰合宿,那客房里只有一张床,好在被子还是有两套,还算不得太惨。
……应该还算不得太惨。
如果主人家没有在屏风后摆了两个浴桶,一并备好热水的话。衣服一脱,南玉还是没瞒下来。
严峰向主人家另要了剪刀和热水,逼着南玉老老实实坐在床边,先拿热水沾湿了早就和血肉粘在一起的棉花,才掀开边缘,一点点剪开,越剪眉头皱得越紧,最后整张脸黑如锅炭,头顶擦个火苗就能着了。
一路上棉花遮得严实,天气又已入秋,不像夏日气味挥散得快。严峰想过南玉或许有伤,却无论如何都没想到南玉伤势会严重成这样。他看他上马娴熟,走路轻便,便以为最多是蹭破了点油皮,哪曾想如今一看,却是几乎是被削掉了一层血肉。他一时懊恼,自觉此事是他疏忽大意,该他悔不当初。他不敢抬头,哑着嗓子说到:“清洗伤口会有些疼,南弟你忍着一些。”
南玉此时自觉被严峰抓到了自己的尾巴,心情也很是低落,闻言摇了摇头,想起严峰看不到,又连忙答了一句:“无事。”声音蔫搭搭的,像是只被拔了漂亮尾羽的孔雀。
此时南玉下身不着一缕,两条长腿分开,严峰蹲在他双腿中间,给他处理伤口。若是不看那大腿内侧的可怖伤口,这姿势还真是惹人遐想。只是可惜这二人一个满心心疼懊悔,一个忙着自怨自艾。严峰看那伤口上棉絮一层覆着一层,最底下一层已经完全被血液沁成黑色,便知道这人一路上完全没有好好处理自己伤口,故而虽然内心觉得这场面有些尴尬,却绝口不提让南玉自己处理。
严峰已经尽量放轻了手上动作,但要把伤口处棉花清理干净,南玉少不得还是又受了些苦楚,他肤色极白,大腿内侧尤为如此,便显得血肉模糊的伤口更可怖了三分。
等到上完了药,包扎好了后,严峰拿过被子抖开盖住了那双长腿,免得南玉着凉,而后出门去倒了水,还了剪刀;回来再进屋的时候脸色还是黑的,南玉双手放在膝上,规规矩矩地坐在床边,低着头偷觑了他两眼,便被吓成了个锯嘴葫芦,一句话也不敢说,皱了眉开始担忧严峰要是借此发作,以后不带他了怎么办,他一紧张,就下意识地隔着衣袖握住了左手手臂上的镯子,心思转悠来转悠去,全是一些见不得人的念头。
严峰又怎么猜得出,他那南弟在心里已经快把他翻来覆去蒸煎煮炸样样试了一遍,开口时还满是歉意:“此次是我疏忽。”
他这一道歉,却是把南玉惊了一惊,心想这人莫非是忘了他们二人不过也才相识不到一月不成,且是他自己死皮赖脸非要跟着严峰的,况且那伤虽然瞧着吓人,然而一未伤到筋脉,二未见到白骨,不过是疼得磨人了一些,对他来说实在算不得什么。到这时,南玉心里才生出些愧疚,觉得自己要一直跟着严峰确实是强人所难了。江湖奔袭本为寻常事,然而若是严峰在意这伤,那么以他的体质,只怕以后都骑不得马了。不过他性子自私,想着自己是无论如何不会放手的,此次是猝不及防,大不了以后瞒得再严实一些也就罢了。
严峰那边话开了头,剩下得就好说了:“当初是我应诺在先,路上却没看护好南弟,实在是有愧你一声兄长。”他沉默了一会,才又继续问道,“可疼吗?”问完却又自嘲一笑,心想自己是明知故问,南弟一看便知娇生惯养,那伤都血肉模糊了,怎么可能不疼呢?也不要答案了,叹了一口气,道,“睡吧。”起身去吹熄了蜡烛,在床外沿和衣而卧。
南玉翻了个身躺到了床内侧,他看着严峰躺在他身边,眨了眨眼睛,仿佛才反应过来今夜要如何度过,默默拿被子把自己裹成一团,又往床脚缩了缩,还是感觉铺天盖地都是严峰气息,他红了脸,被子裹起来的身子也软了,不敢再说话。他本以为要一夜煎熬,却不想睡过去得极快,倒是一夜好眠。
严峰听见南玉呼吸声渐渐平稳,知道他是睡着了,才翻了个身,侧身过来看他。南玉本就生得脸嫩,如今睡着了,睫毛随着呼吸微微颤动,嘴唇微张,看起来更是纯真了几分。严锋心中内疚更甚,“不会再有下一次了。”他对着南玉轻声说道。
一夜无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