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英鹏说:“关家是没有秘密的,你看老夫人房里的丫鬟艳红周正吧,老太太也是养着准备给少爷做妾的,毕竟少奶嫁过来两年了,肚子也不见有动静。”
传灯问:“这些都是老夫人说的吗?”
英鹏说:“是下人堆里传开来的,估计也是艳红先说出去,这话传到老夫人那里,老夫人没有训斥,那多半是真的。”
传灯听着不觉为苏清见担忧起来,丫鬟都敢明目张胆传播这些话,她这个少奶想必也做得不省心。英鹏见她一副忧愁模样,便笑道:“不过这话传开很久了,也不见少爷搭理过艳红,所以少爷还是很爱少奶的。”
传灯不懂这种爱,真的爱不是时刻都想跟对方黏在一起吗?在她看来,苏清见半点也没有着紧过生育问题,她比其他的富家少奶奶自由很多,可以整天埋头在书房看书,传灯有时半夜起来解手,发现书房的灯还亮着,苏清见还在里面,她书房里有很多书,案台上也都是书,有次传灯瞄见她坐在书桌前听收音机,正拧紧眉毛认真听着,但收音机的声音调得很小,传灯听不清楚。她白天给少奶打扫书房的时候,却见不着那台收音机,苏清见的书房不大,除了书就是书,见不着的话,说明少奶把收音机藏起来了,传灯也不懂,为什么一台收音机,少奶会如此重视。
苏清见的生活很规律,她每周日都会去一趟礼均饼家,拎几盒早就打包好的点心,再带着传灯到龙安村的基督教堂做礼拜,传灯不是教徒,这时候都是拎着点心在门外等候,看着苏清见听神父讲道,与一众教友唱诗,做完礼拜后,苏清见就把点心分给大家,她每次都独留一盒丽蓉酥给教堂里的女牧师乐慧,当然,回程的时候,也会带一盒什锦的点心回关家分给仆人们吃。
对于少奶,关家的仆从们虽是都喜欢,但仍会在茶余饭后讨论少爷与少奶性生活不和谐的事,往往传得离谱的,传灯就听不下去,她有时会旁敲侧击地问苏清见:“为什么少爷很多时候都睡三楼书房?”
苏清见便说:“他要管的事太多了,不止《古埠日报》,还有自家的生意,别看他整天满不在乎的,其实要担心的事比谁都多。所以我们能为他做的,就是每天给他弄点好吃的让他补一下身子。”
传灯一听,也不无道理,从这点看,苏清见倒是做得很足,她每日都让传灯在小厨房为关山炖燕窝,确保关山每天回家都能吃上一口温热的燕窝。
只是传灯不知道,关山每晚回来看见这盅热气腾腾的燕窝,都百感交集。
苏清见无疑是个好女人,只是在夫妻生活上并不像一般女人那样信仰自己的丈夫,在她心中,有一份更崇高的爱,远在男女情爱之上。
除了是关家少奶奶,苏清见还有另一重身份,就是中共地下党员。至于她什么时候入的党,则是从美国回香港的轮船上,认识了来自比利时的雷尼贝尔。雷尼贝尔持着比利时的护照,实则乌克兰人,他是共产国际的组织成员。在当时,共产国际就是第三国际,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后,第二国际以失败告终,于是列宁便在莫斯科成立第三国际,统称共产国际。这是一个共产党和共产主义组织的国际组织,因为中国共产党是共产国际的成员,所以共产国际会派人前往中国支持革命运动,并在不同的城市建立联络站。雷尼贝尔出现在这艘轮船上,就是为了前往广州建立联络站,因为在途中遇见苏清见,两人在讨论国际战事面前三观一致,雷尼见苏清见底子干净,在美国的时候也是中华救国会成员,便试探性地问苏清见是否愿意加入一个国际性的救国的组织,苏清见在聊天过程中对雷尼的身份也猜估到七八分,她对这份事业相当有兴趣,所以当雷尼问她的时候,她答应了。
于是,雷尼便带着苏清见,从香港辗转到广州,再在广州新建的联络站里,举荐苏清见入了党。苏清见打开《共产党宣言》,里面开篇第一句就是:“一个幽灵,共产主义的幽灵,在欧洲游荡!”雷尼说共产党人把自己比作幽灵,是因为他们的一切活动都是在地下进行,共产党人的身份和工作必须对所有人保密,包括自己的亲人和丈夫。苏清见点点头,并严肃地对着党徽作出宣誓,正式加入共产党组织。之后雷尼安排站内的工作者老杨指导苏清见的工作,老杨用三天时间培训苏清见,包括如何使用枪支,如何破译摩斯密码,如何接受党组织发布的消息等,得知苏清见回到宁城不久后便嫁入碉城关家,老杨便交给她一支勃朗宁M1906,告诉她如果暴露身份,就使用这支枪自救。苏清见慎重地接过枪,从这一刻开始,她的生命便交付于共产国际组织。
嫁入关家后,苏清见顺着老杨给出的线索来到赤墈关族图书馆找一个叫牡蛎的人,牡蛎只是一个代号,而拥有这个代号的人便是关族图书馆管理员关意韶,二人对过暗号之后知道是自己人。关意韶便告诉苏清见,他是组织里的情报人员,负责建立电台网发布信息,他潜伏在碉城好些年了,几年前,碉城的党组织遭到一次严重的破坏,革命活动因此也暂停了几年,而潜伏在碉城的其他党员也跟他一样,一直在等待任务。而今广州的联络站不仅派来了苏清见,同时也发来消息,要安排一批省组织逃离过来的党员在碉城更改身份潜伏下来,所以,他现在需要苏清见成为他的下线,负责传送工作。
关意韶说,接到任务之后,他便会发报,而苏清见的工作则是在指定的书里将发报内容转译成文字,再将其信息内容传送出去。由于苏清见是他的下线,关意韶便告诉苏清见她的代号为“鲶鱼”。说罢,关意韶拿出一个收音机和一本《普希金诗集》交给苏清见,并告诉她,每晚十点都收听一下电台,在十点到十点半之间,如无消息,他便会报道天气,代表一切平静,如有消息,便要用他们商量好的方法翻译内容,再传送给苏清见的下线。
关意韶还告诉苏清见,如果晚上十点到十点半没有听到他的天气预报,第二天便过来图书馆看一看,如果他在的话,每天都在图书馆大门口挂上“收购旧书”的牌子,若是图书馆门前没有出现“收购旧书”的牌子,则证明他暴露了,此时苏清见必须马上联络龙安基督教堂的下线蛤蜊。
没过多久,关意韶果然消失了,苏清见某天晚上听电台发现一点声音也没有,第二天便前去图书馆查看,看到关族图书馆门前没有出现“收购旧书”的牌子,便知道他暴露了,于是她去龙安基督教堂联系上了蛤蜊,也就是女牧师乐慧。乐慧是行动组的人,于是她马上联络负责营救的同志,去打探关意韶的消息,结果,传回来的消息表示关意韶已牺牲,省组织会马上安排新的情报人员来接替关意韶的工作。得此消息,苏清见十分难过,乐慧告诉她,隐秘战线就是这么残酷,但是如果她们不面对这种残酷,就得千千万万的国民来承受这种残酷。
乐慧接着跟苏清见说,因为关家有着关山的大姐夫胡得煦的庇佑,并不在监察范围内,所以苏清见比他们当中的任何人,都适合这个情报收集工作。苏清见点点头,表示她十分乐意从事这项工作。就这样,两人秘密从事地下联络工作一年多,苏清见负责接收信息,通过译码本解密后,再将内容设计成一系列特殊的图案,不同的图案代表着不同的内容。在她和乐慧都熟知图案内容之后,苏清见便在每周日带上几盒点心去龙安基督教堂做礼拜,而留给乐慧的那一盒点心,则在盒子上不显眼的地方悄悄描绘了一个只有她俩才明白的图案。
从事地下工作一年多,苏清见一直隐瞒得很好,为了方便工作,她称自己生性冷淡,要求平日与关山分房休息,但有些时候她也会尽妻子义务,只是极少。关山在两人行房之时也感觉到,他的妻子并没有对他放开胸怀,于是他也不勉强她,而是给出时间和空间,希望苏清见能慢慢看到他的好。
关家背靠国民政府,而苏清见的这份工作则要对同志以外的所有人保密,因此她经常独自行动,并不事事与丈夫交待。在关山看来,自己一直迁就她,爱她,支持她,但两年了,却还是走不进苏清见的心里。
苏清见以为,在共产主义事业面前,她所认识的人都不会与她拥有共同的理念,殊不知她进行联络工作使用的那台短波收音机,便是陈墨之承司徒君羡之托,从美国运送到碉城,赠与地下工作者的援共物资。从1932年到1934年这两年间,苏清见和陈墨之都在奔赴着同一个理想,只是,他们彼此都不知道。
而此时的陈墨之,正乘船前往香港与君羡先生见面。君羡先生这次到香港,是为了与联共反蒋而潜逃香港的蔡将军会面。蔡将军在“淞沪抗战”中打了胜仗,尽管表面上被国民政府授予青天白日勋章,但事实上,蒋委员长对蔡将军的抗日行动极为不满,想肢解蔡将军的第19路军,便将第19路军调往福建与红军作战,蔡将军去到福建之后随即发动了战变,建立了“中华共和国人民革命政府”,公开“联共抗日反蒋”,但不久后事变失败,第19路军被改编,蔡将军被迫离开军队,便秘密前往香港。此时,香港白色恐怖加剧,时局也非常动荡,远在美国的司徒君羡收到消息后,便前往香港与蔡将军秘密会面,同时也派人保护蔡将军的安全。陈墨之坐着自家的货船抵达香港,一路上非常小心,到了码头卸货之后,他叫了辆黄包车,悄悄地前往君羡先生的住处,君羡先生住在湾仔的一栋洋楼里,蔡将军也在此处。陈墨之抵达后,与君羡先生说明了碉城的情况,君羡先生听罢沉默,随后表示苏区战况现在岌岌可危,大部队极有可能撤离江西,他们唯有先按兵不动,如碉城实在危险,那藏匿在陈家货仓里的物资可以秘密运到香港。两人谈话的时候,陈墨之突然发现窗外不远处有来回度步的陌生人,他知道蔡将军的行踪很可能已泄露,便告知君羡先生尽快安排蔡将军撤离。君羡先生随行的保镖有五人,加上他们三个总共八人,陈墨之便让君羡先生带上贴身保镖与蔡将军从后门乘坐小轿车先走,自己则押后观察情况,窗外度步的人见屋里灯还亮着,还有人影闪动,所以也并没行动。陈墨之则是与君羡先生的两个保镖留在屋内,观察窗外的情况。就这样过了四个小时,屋里的电话铃声突响,陈墨之便接通电话,电话里有人跟他说:“货物已经运送到货仓。”陈墨之知道君羡先生与蔡将军已经安全登上了香港至旧金山的罗伯特多勒号,便松了一口气。
陈墨之在洋楼里呆了一晚,到次日九点,确认罗伯特多勒号已经起航,便正常出门,与两个保镖坐留下来的那辆轿车离开洋楼,在外围埋伏一夜的人见出来的人不是蔡将军,待轿车远去后,便派人潜入洋楼里里外外搜查一番,发现早已人去楼空。
此时,罗伯特多勒号已经离开香港的港口,陈墨之确认过安全,才与两个保镖分别,独自一人前往码头乘船离开香港,而今,他惦念陈家仓库里的东西,那些东西还在一天,他就多担心一天,不仅怕被梁恭饶发现,更是怕被陈继盛发现。
自从他回到碉城后,将祖父的宅基地修建庄园,陈继盛一家被迁至副楼居住,这二叔便一直各种找茬,陈墨之知道二叔一肚子坏水,对他便有所防备。陈继盛老是想办法插手陈家在碉城的产业,但陈伯渠说过,陈家的生意只能由大房一手操持,陈继堂在香港有他自己的事业,所以这担子便落在陈墨之身上。陈继盛没法子,便怂恿自己的儿子陈逸之,让他没事便缠着陈墨之,要儿子到公司里帮忙学点东西,好让陈墨之也给他留个职位,再慢慢扩大对产业的掌控。
可是陈逸之与他老爹不同,他压根就没心思做事。陈继盛让他跟着陈墨之,看陈墨之平时在公司都忙些什么,便照着学处理公司的事物,但陈逸之跟了不到三天,便跑去了花楼喝酒。这陈逸之时年19岁,与林樾同年,却没林樾懂事,他天生好女色,家里的丫鬟仆婢,好几个都与之有染,因为哥哥尚未娶妻,他作为弟弟也未能成家,于是便终日与仆婢厮混。陈墨之知道这个弟弟虽是二叔所生,却没有二叔那么多心眼,除了好女色,也不作什么实质性的坏事。平日便多给他一些花销,让他好生玩乐。因此,陈逸之也喜欢这个哥哥,因为他出手阔绰,也不管他的私事,更不像父母那么烦人一天到晚对他说三道四要他学做生意,陈逸之自有自己的一套生存哲学,陈家生意那么多那么复杂,他自知天性不及哥哥聪慧,对于管理生意等事更是一窍不通,与其那么辛苦跟在哥哥后面学怎么做生意,倒不如就好好过他自己的少爷日子,只要他不管哥哥的事业,不插手陈家生意,那么哥哥有一口吃的,便有他的一口吃的。作为有着陈家血统的二少爷,他知道哥哥和爷爷都不会真的对他放任不理。
陈继盛除了要儿子想办法跟陈墨之学做生意,他自己也对曾经住过的陈家主楼十分好奇,他们一家从迁往副楼开始,主楼除了陈墨之和管家陈泰来进出之外,其余陈家人和仆从都不能进去,主楼的钥匙也只在陈墨之和陈泰来手中,平日主楼的一切事务及其打扫,也都由陈泰来一人经管。这个陈泰来乃前管家陈秉廉的儿子,陈秉廉一家都对陈伯渠忠心不二,所以陈泰来现今也是陈墨之的心腹,他掌管着主楼,除了大少爷和自己,任何人都不得内进。陈继盛多次想办法溜进去,都被陈泰来阻止,而且除了陈泰来,陈家新雇的一批门卫仆从等,也都是陈泰来的人。
陈继盛觉得,这主楼里肯定藏了不少宝贝,然而他并没估计错误,两年前陈墨之将陈家宅基地修建庄园的时候,便悄悄让人在主楼地下打造了一个非常大的地下室,设有防空洞,连接着一条地道,通往陈家花园与外江交接的人工湖,这人工湖也是陈家的一个埠口,陈墨之经常在此坐船出赤墈或是到其他镇走动,人工湖的地道口,常年用粗实的铁闸门锁着,除了陈泰来与陈墨之,其他人也没机会进去洞里瞅过。陈家的人虽然没进去过,但林樾与百足堂的兄弟却多次在深夜时分在此出入,这防控洞连接着主楼地下室,而主楼的地下室,便是陈家仓库,这里藏着司徒君羡在美国购置的援共物资,包括枪支弹药、电台设备等。往日里,百足堂的人便是在夜里由此进入,在陈泰来的看管下,将物资运至停靠在陈家庄园外的货船,从而运出碉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