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憾的是,他并没有夺到彩,在他们甩开众人的时候,有一只龙船早已冲在了他们前面,约有半个船身那么长。那只船上的龙舟手们,正是袁正德兴高采烈地向孙老太太说过的去年风光夺彩的选手。袁尚水上岸时,心中尚有遗珠之恨,可是就在岸边,一家人都迎着他喝彩,仿佛他夺了彩一般,他定眼看过去,只见父亲和姑父都热烈地迎接上来,而在他们身后,兰心和碧菡正搀着老太太走过来,更让他惊喜的是,兰心正用她那清澈映人的眼睛看着自己,那眼神里充满了崇拜。袁尚水顿时感觉到,自己就是她的英雄!于是在一阵欢呼喝彩之中,他随着大家一起回了家,而一路上,他虽然不敢看,但眼前却满是她的身影。
晚饭早早吃过了,接下来,袁正德将登台献艺啦。袁尚水安排老太太和姑父一家在戏台最前面坐好,一声罗响,戏子上台,好戏就要开演了!
先是几名年轻花旦上场,唱的是“蟠桃会”,此时兰心坐在父亲身边,看见撑起戏台的木柱子上挂着一个牌子,上面写着黑色毛笔字——《织锦记》,虽然字迹拙笨,但当时天色尚早,仍能看清,孙老太太坐在台前桌子中央,与舅母聊着七仙女的故事,父亲和母亲也一边听着戏一边与老太太谈论几句。此时碧菡和强虎等都在后面坐着,强虎上尚不明白戏台上演绎的故事,但不敢吭声,只是让彩霞剥瓜子给他吃,碧菡却显得少有的安静,全神贯注在那个故事里了。其余人都伸长脖子望着台上,一个个都将欣喜写在了,脸颊上那因欢笑而凸起了颧骨的表情里。这时台上已经换了袁正德上来,只见他衣寒体弱,跪在台前唱了一段“卖身葬父”。台下观众都被他那凄惨身世和辛酸唱词给感动了,全都沉默无言,安静地听着,孙老太太却大喜,说道:“果然舅老爷唱得好,你看这一个个都要听得流泪了!”孙希桥也深表赞同:“多年不见,舅兄曲艺越发精进了。”袁妻谢过赞誉,又牵起多年漂泊的一些辛酸话来。
兰心正认真听着,忽然感觉身边有一人来了,转脸看时,恰是尚水表哥,二人四目相对,尚水目光任然那么坚定,兰心立即感到羞涩,耳根一热,便转过脸低下了头,心中局促不安,再乜眼看时,却又不见了他的踪影,于是连忙抬起头四下张望,只见人影林立,难以辨认,正要失望时,却见他在人群外面伸手招呼她过去。兰心又觉得羞愧万分,便转了脸不再看他,自己低头沉思,犹豫甚久,却又想他招呼自己定有什么话要说,便向父亲说自己内急想要出去,袁妻正说到伤心垂泪处,孙德艺也听得眼中湿润,老太太便令彩霞跟着,孙希桥心想在这里一整天了,也不会迷了路,许是她不喜欢这戏,坐着无聊,倒不如他们姐弟自己玩去,便让碧菡也一起出去玩玩,怎奈碧菡听得全神贯注,只是不肯,好在强虎随着姐姐、彩霞一起出来了,孙希桥也就放心让他们出去了。
不一会,只有彩霞带着孙强虎回来,孙希桥便紧张地问起兰心,彩霞答道:“大小姐说人多围着太闷,想散散心,少爷还想来看会,我只好跟着少爷一起先回来了,不过路上我们碰见表少爷,他说陪小姐散散心,让我们先回来了。”孙希桥与老太太听了才放了心,袁妻听到也心中暗喜,趁机试探了老太太的口气,怎奈孙家还要兰心读几年书,不急于谈婚婚嫁之事,便立即罢了口,接着前面的话题说了起来。
话说袁尚水招呼了好久,兰心却不理他,便不知何意,独自纳闷起来,正要离开,忽然见到兰心姐弟与彩霞一道出来,兰心只当没看见,要走过他身边时,强虎突然叫了表哥,彩霞给表少爷见了礼,兰心躲不过,只好叫了表哥。袁尚水心中高兴,但知道兰心碍于强虎、彩霞面前,便只好等待机会支开他们才好。果然一会强虎便要再回去,他才如愿以偿。
强虎和彩霞走后,袁尚水却也羞涩起来,不知要如何挑起话头,好在戏声太吵,他二人才借此机会聊到找个清静地方走走。兰心答应了,二人便沿着土坡,借着日月交辉的淡光向池塘岸边走来。
☆、第二十五章
这时候正是水塘澄清的时刻,即使微风和残阳都在抢占这一片水面,也搅不浑这池水清清。不知是岸边错落的几棵枞树吸收了外面戏台上传来的噪音?还是这二人心里都太过紧张,除了对方的说话声,别的就什么都听不清了。但他二人也太奇怪,明明是要躲开戏声喧闹,偏偏又都是说些有关听戏的话:
“你不喜欢听戏?”
“嗯——不,舅舅唱的真好!”
“你喜欢听些什么呢?”
“听戏。”
“除了戏呢?”
“除了戏?读书——”
“我不喜欢读书,读完书除了做官,什么都不会!”
“那你喜欢什么?”
“打仗。战场杀敌,真痛快!”
“杀敌人?如果碰见你认识的人怎么办?假如敌人中有人和你熟悉,你还杀他吗?”
“这个——是敌人就杀!”
“你打过仗?”
“剿过匪,胜利了!”
“跟我说说。”
于是,袁尚水开始向兰心讲述他在战场杀敌建功的种种惊心动魄的事情,兰心也聚精会神地听着,不知不觉中,两人坐在了池塘边上,也许是袁尚水完美的讲述,将争抢这一片水面的微风和残阳都吹跑了,月光跟在他们的身后,偷偷摸摸地渗透进这二人世界,将幽思洒遍他们全身,撒满水面。袁尚水偶尔还扔一块石头进水里,用来比喻炸弹将土地和房屋炸飞的场景,兰心也学着他,将一片瓦掷向水面,打了个并不漂亮的水漂。两个人欢欢喜喜地,在天仙配“鹊桥会”的段子里倒在了一起,袁尚水穿着一件半新衣衫,仰倒在地,兰心嬉闹时没稳住脚,撞倒在她表哥的怀里,这个小伙子,虽然衣衫显得单薄,但她碰在他臂膀里的时候,十分真切地感受到了他上臂结实的肌肉,正是因为它,她这一跤才没摔疼。但她感觉表哥的目光紧锁着她,这眼神,似乎能将她看透,透过她的裙子看透他的身体,透过她的身体看穿她的心思。于是耳根一热,赶紧撑着他的胸口爬起身离开他。
袁尚水因和兰心说得开心,一时忘了形,准备将一位练过功夫的战友教给他的一个360°向后翻身跳的动作示范给兰心看,起跳很好,翻身很利索,但就在落地时因池塘边泥土湿滑,跌倒在地,兰心伸手去抓他时,也和他一并跌倒了。两人碰撞在一起,袁尚水看见,月光将她的脸照得更白皙,池水将她的眼,映得更清澈,她的头发洒在风里,发香便将风也醉倒了,她的喘息入了他的耳朵,他便化了身体,渗透进了泥土里。
两人分开以后,又在水边默默地坐了一会,周围的声音却越来越喧闹,袁尚水听到父亲又唱过了一段粤剧《花田错会》,那戏里的两对男女,在有心人的帮助下成就了美好姻缘。他听得热血沸腾,看见兰心抱膝埋头含羞坐着,于是他慢慢地站起身,解开长衫,将它脱下扔在一边,然后纵身一扑,在水里炸开了“噗——”的一声巨响,潜向水底去了。
兰心惊吓得慌忙站起身,正要喊人救命,无奈林外戏台上正演到袁正德的压轴好戏——川剧,戏声一惊一乍,帮腔亦多,人们双耳竖立,凝神听着,就连孙强虎也被舅老爷的变脸戏法迷住,花生、瓜子也不要吃了。兰心急得眼泪都挤出来了,突然袁尚水又从水底窜出水面,但早已经是对岸荷叶初发处,只见他摘了一顶荷叶,又潜水游回来,水面上只见一片荷叶在迅速游动,却没有浪花飞溅的景象。上了岸,他将荷叶递给兰心,正得意洋洋,兰心却被他吓坏了,气恼地甩开他,扶着林中树木上了坝,疾步往戏台前走去,袁尚水来不及套上长衫,拿着荷叶就追了过来。
赶上兰心时,她已经到了戏台前面自己的座位边,孙希桥等人见他们回来便说戏要散场了,舅老爷演的好戏还没看到,太可惜了!兰心回答说:“听见好多人喝彩,想必很精彩,所以就赶回来看了。”老太太便问:“跑哪里去了?”袁尚水担心兰心难堪,立即抢答道:“没走远,就在家门前的池塘边上,我给兰心妹妹摘了顶荷叶。”老太太只当是兄妹俩个顽皮,便责怪了兰心几句,看把哥哥连累的下水了,湿了一身。袁妻忙替他们开脱,令袁尚水回去换了干衣服,袁尚水见众人都不怀疑,兰心脸上也不再有愠色,便匆忙去了。
袁尚水去后,兰心坐下来与长辈们一起再看了一出地方戏——黄梅小曲《打猪草》。这是一对年轻戏子唱的小曲,后面也没有了袁正德的戏,他便卸了妆下台来陪孙老太太坐下,孙希桥等人连忙起来让座,袁正德示意这样挡住了后面村民的观赏,让大家立即坐下来,兰心忙让出自己的座位,挤到强虎和碧菡中间来,孙希桥往兰心座上坐下,袁正德才忙在孙希桥的位置上坐了下来。大家都力赞他唱得好,袁正德并不过分矫情,仍然爽朗笑着:“是吗?哈哈哈哈,老太太这么夸奖,我在台上卖力唱得也就不冤枉啦。”接着众人边聊边听戏,兰心听到台上唱:“郎对——花姐对花一对对对到田埂下——啊——”渐渐听明白《打猪草》讲述了一个农村男孩,与一个女孩因打草损坏了农作物而产生矛盾,最后通过对歌化解的故事。听着、听着,那声音渐渐地飘去了,而一个人的身影越来越清晰地显现在她的脑海之中,这个人是她生平见到的第一个光着膀子的男人;她看见他在数十只舟中冲刺向前,虽然没有为他呐喊,但她的速度却带着她的心跳到了嗓子眼;他在月光底下,向她描绘战场上的千钧一发,又在月影幽冷处,吓得她为他流泪······还有些什么?兰心正想着,这个人又用他那响亮的声音在她耳边低语:“荷叶还要不要啦”?
☆、第二十六章
兰心、碧菡、彩霞和强虎都被这声音惊得回过头来,被大家盯着看时,袁尚水才意识到自己太过唐突,但他却并不为此感到不安,反而笑着问道:“这荷叶谁要?”兰心羞得连忙低头,生怕被碧菡、彩霞她们怀疑,且不做声。碧菡听了表哥的问话,目光往那荷叶上流连了数秒钟,就立即作出判断:“给我,我要!”强虎也产生了兴趣,也说要时,表哥手里的荷叶早被碧菡夺了去。
强虎试着讨好姐姐,但没有用,他知道碧菡姐姐从来不会对他礼让,试图要过几次,未果,眼睁睁看着碧菡玩弄着那嫩绿的荷叶,虽然姐弟几个都曾见过,但家教甚严,从来都不曾将这荷香嫩绿摘到手里玩过。强虎越看越羡慕,碧菡知道弟弟喜欢,就偏要惹他哭闹,于是故意用食指轻轻在那叶面上一点,又将脸向它贴近,用力吸着气,抬起头说:“真香!”强虎看得着急,试图伸手去夺,哪知道碧菡早有准备,将手一举,强虎不但没拿着荷叶,反而因发力过猛,从椅子上跌了下来,虽然没碰着哪里,但他却正巧借着这小小的意外将情绪肆意宣泄,伤心大哭起来。兰心因害怕大家对她和袁尚水的事有所怀疑,起初故意回避,但没想到碧菡将荷叶夺了去,心中正暗自悔恨,不料这时强虎摔疼哭了,便忙丢开心思,安慰起强虎来。袁正德等也都转身抚慰强虎,孙德艺责骂碧菡,无缘无故惹哭弟弟,孙希桥责令强虎立即住嘴,若是在家中,孙强虎因畏惧父亲,断不敢因此哭闹,但今日来到舅舅家中做客,孙强虎以为父亲不便发作,便连这命令竟也敢不听了。偏偏这时候袁妻又关切了一句:“乖儿,摔痛了哪里,给舅娘看看。”他便嘶声竭力地,更加肆无忌惮起来。还是老太太恐丢了人,厉声止住他,他才收声哽咽,独自难过着。
袁尚水本是要试探试探兰心对他的意思,哪里预料到会闹这样一出,便忙劝道:“男子汉,快别难过!我再去给你摘一个。”说完,连忙转身去了,孙德艺还要阻止,话未出口,早已见了袁尚水窜出了人群。
孙老太太见天色已晚,惦记着回到城里还有大半个时辰的路程,便向袁正德寒暄,谢礼告辞,孙希桥夫妇也携儿女谢过舅老爷,袁正德夫妻俩热情挽留,两家人便将戏台前闹得轰动些,正巧台上《打猪草》唱到精彩段落,观众们热烈鼓掌,才将这喧闹掩盖下去。袁妻见老太太执意不肯留宿,便退步说道:“这样也别急,尚水去给她们姐弟摘荷叶去了,在城里头这可是稀罕玩意,不如等了他回来,咱们也正好把这段戏看完再去。”老太太听见说得有理,就应允了。
不一会,袁尚水又湿淋淋地回来,手中摘了许多只圆的、尖的荷叶,足以将孙强虎装扮成一个穿戴荷叶铠甲的战士。当他走到身边来的时候,却从中抽出一支花苞给兰心,兰心见他送花给她,心中不由得慌乱,但父母和舅娘都看着,不接过来,更显得欲盖弥彰了,只好伸出两根手指,勾住杆子收下来。袁尚水这才说道:“拨开花瓣,看见里面嫩黄的花蕊,那花蕊上的头儿,长大了就是莲蓬了。”兰心听见了,却并不答话,只是看了看那花苞未满,应该是池塘里今年最早的一株了,目光正要收回时,却见那杆子上的刺儿早已经被他磨平,本来斑斑点点的荷花杆子,被他双手搓揉得青黄、新鲜。
袁尚水也并没有等待兰心回答他的话,说完早就把荷叶交给彩霞,自己登在强虎身边,抓过一只大荷叶,将它像雨伞一样收拢,然后用两只手在靠近底端的位置并排捏住,再像拧毛巾一样将它拧断,那荷叶中央就立即露出一个空心的圆形,他将它套在强虎脖子上,一个荷叶披肩就立即被穿在了强虎身上,然后他又用同样的方法,做了一个让强虎穿在了腰上,接着找出一根粗绳,将它倒绑在强虎上身,之前穿的披肩就立即被顶了起来,最后捡起一个被拧断的荷叶盖,盖在强虎头上,一个穿戴着荷叶铠甲的小勇士就出现了,孙德艺夸了一回侄儿机灵,大家便开心笑了,孙强虎也因此觉得万分荣耀。
随后,孙家一家老小按照计划辞别舅老爷,准备蹬车回府去。袁正德因见天色大晚,又兼连年战乱,民不聊生,恐沿途有强盗出没,思虑再三,派了袁尚水与家中两名长工护送,还怕不够,就又置钱请了村中年强力壮的几个男人同往护送,这样,加上孙家早晨同来的七八个家人,便凑成一直浩浩荡荡的队伍出发了。
一路上,袁尚水学着部队指挥官的样子,将少部分力量分派在队伍两端,自己则有意无意地靠近兰心坐的车子,一边与姑姑聊些话,一边注意观察着兰心的反应,而后好不容易将话题扯到兰心身上来,他便伺机从姑姑口中打探起兰心表妹的情况来,孙德艺并未对他的动机有所怀疑,只可怜兰心坐在母亲身边,听着他一面向母亲打探自己的情况,一面趁机与自己搭上两句话,极难为情。好在碧菡从后面插话打断:“你问那么多干吗?又不是要娶我姐姐!”孙德艺听到便怪碧菡无礼,兰心正中心思,羞得满脸通红,好在夜色朦胧,并没有人察觉,袁尚水也被碧菡的话触动了心门,竟然也面带赧色,沉默下来,但遐思却一路飘洒,在月色中浮想联翩。
袁正德的忧虑自然有道理,但好在这一趟没有碰见,下半夜,孙希桥一家安然回到府中,一路上,他们除了在佛子岭看见一个守坟的老头点起一盏豆油灯,在安庆城外集贤关——当年太平军四千将士战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