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尚水与这三个人走进山坳处,就见山林里十余名举刀的土匪冲下山来,将他们密不透风地围住。四人并不惊慌,放下一担木箱子,就地打开,土匪们不知其意,定眼看时,却见一人将箱子一端的木板抽去,另一人在这端同时点起火来,还有一个则从马鞍下抽出三张弓来,紧接着一声枪响,袁尚水用手枪击中了土匪头目,三名长工也都搭上弓,将燃着磷火的箭矢朝土匪们射去。
十余名土匪死伤在地,有几个则夹着身上中的火箭逃亡山里去了。袁尚水收起手枪,骑马回去领了花轿和嫁妆继续上路,出了山脉,渡过长江,到了村口时又穿回新郎装束,带领迎亲的队伍欢天喜地地闹腾起来。
到了袁家,已经是午后了,袁正德派去村口探风的人,远远望见袁尚水接了新娘子回来了,急忙点燃一串爆竹,袁正德在村里听见,也和袁妻盛装准备着迎接新媳妇的到来。村里的人听到一阵鞭炮声响过,尔后,锣鼓声也传了进来,男孩子们开始占领山坡和树腰,沿路讨起喜果子来。接着是热热闹闹的结婚仪式,婚礼后是喜宴,袁正德和儿子都认为,这样光明正大地娶了彩霞进门,才算是对得住王鹿的牺牲。
袁尚水再一次和彩霞一起敬过双亲的酒,此时彩霞想起早间和他在父亲坟前淋酒告别的情境,那一刻,她觉得就要离开父亲、离开母亲了,从此以后身边再没了亲人,十分悲戚;而此刻,听着耳边喧哗热闹的笑语,顷刻间,彩霞就沉醉在这份幸福中,忘情地恋上了这个新的家庭。
外面,亲友们蓄意要灌醉袁尚水,而袁尚水也在自己大喜的日子,伤心断肠地买醉,他也许觉得喝醉了,就能将彩霞幻化成兰心,而他,从此以后就可以和兰心的影子一起生活。袁妻放心不下,到席间去拦过几次,袁尚水才半醉半醒地离开了酒桌,跌撞着走出屋子,绕过门前几棵椿树,扶着一株梧桐滑下林子,来到了门前不远处的池塘边。
也许只是为了图片刻清静,但来到这里,那树,那光影,那水,那碧绿,混合着他体内的酒精,翻腾出了他脑海中的记忆。
耳边的戏曲模糊响起,袁尚水竭力去听,却又杳然无踪。眼前的池塘中,有了一个潜水的身影,他也睁着眼去看,那影子却潜藏到了水底。身边的树上,一定还扯挂了兰心的气息,或许气息早被风吹走了,但她掉落的头发,一定还在哪一片树叶下缠绕着。袁尚水朝兰心接近过的树枝摸过去,在那树干的一人高处,往那仅有的一支树丫间找寻。没有头发,没有兰心的一丁点儿痕迹,他就又想起,他们一起跌倒的地方,或许那一块泥里,还有他们相拥的印迹。袁尚水让开树枝,立即奔过去,其实,也就一个跨步的距离,但他却怕来不及,直着身子就扑了上去。这地上,因为准备他结婚的喜宴,许多农妇们在这里帮他家清洗盘具,因而原来他们跌倒的地方,也只剩下一块块泥黄的水洼。袁尚水却比酒醒时还要清晰,伸手进一片水洼里,就准确地摸中了兰心侧肩接触过的土地。
可惜这片水洼太浅,否则,他宁愿钻进这泥水里,溺死在想念兰心的记忆中。当然这又是他一厢情愿的想法,他身边的每一个人,都决不允许!抬着一箩筐杯盘瓷器的两名农妇,在坝上就看见袁尚水醉趴在池塘边,一声惊叫,两个人丢开竹筐,撒腿跑下来,抬起他回屋里去了。
众人忙让出道来给她们,到了堂中,袁正德夫妇亲自接了去。桌上酒客们见了,立即嬉闹起来,一个满身肥肉的家伙打趣道:“尚水醒不醒得来呀,醒不了别勉强他,晚上洞房我替你,啊——哈哈哈哈——”说得满桌子人都笑了。袁妻心疼儿子,连忙铺开一张竹榻扶他睡下。袁正德此时也为委屈了儿子而难过,见到妻子在一旁急得要哭了,便烦躁起来,骂着:“在这里干什么,去煮点醒酒的东西!”袁妻听罢,默默去了。
不多久,一碗热气腾腾的醒酒汤捧到了袁尚水面前,他母亲用汤匙一口口地喂他,约灌了五六下,姜辣醋酸的刺鼻味道开始起作用了,袁尚水哇地吐出一口,袁妻来不及让,染了一身的脏。
过后,袁尚水好了许多,但也不起来陪客了,倒不是他趁机推脱,而是这样躺着,他觉得找到了想念兰心的最舒服的姿势。就这样躺着,他眼望向天,于是整个天空,就都只是他和兰心的世界。
袁正德此时出现在酒客间,替儿子招呼起客人来,桌上的男人们不依不饶,定要袁尚水出来。袁正德抱歉说:“水儿醉了,老夫代他来陪大家。”
“古来只有儿子代老子的,岂有老子出来替儿子的理,再说了,喝酒让你替了他,晚上你也替得了吗?”
男人的嘴里,就只容得下酒和女人,若是更贪婪的,便还要衔着烟和银子。袁正德不介意大伙的话,反倒平举杯子,猝然一嗓子,唱了起来:“那一日送贤弟上河岸上,蒙贤弟临别赠言情谊深长——”众人抛开方才的话题,喝彩道:“好——好!”有经验的老人们都已听出来,袁正德唱的这一句,正是传说中“男怕《访友》,女怕《辞店》”一说中的楚剧《访友》。接着袁正德在众酒客的要求下,唱完了这一段众多戏子都无法拿捏的曲目。众亲友也都因此放过了袁尚水,任凭他在竹榻上沉思酣睡,举酒嬉闹间,将袁正德得心应手的唱段,都一段一段唤了出来。
☆、第四十六章
袁尚水睁开眼睛时,兰心,就在他的眼里模糊了,像瞬间熄灭的灯光,灯泡周围还亮着余晖,但就是这样一点点的影像,他也不愿意错过,直到兰心青涩的笑,纯美的脸,在日光里一层一层地浸湿,最后和云影凝结在一起,他才对这次想念感到满足。母亲唤起他时,家中已经掌起了油灯,酒客们醉的醉了,去的去了,此时还围在这的就只有几个邻近的男人,他们中有成了家的壮年男人,也有还未成亲的小伙子。他们在这里等着尚水退去酒意,恢复身体,都只为了到他洞房里去闹一闹喜。
被众人簇拥到洞房里,袁尚水看见床上坐着的新娘,他还没从他和兰心的世界里走出来,就被人们推到了新娘子的身边。袁尚水稍稍坐稳,他的母亲就立即令人送上“吉祥(鸡)如意”、“年年有余(鱼)”、“麒麟送子(枣)”和“如意海参”四色菜肴来。袁尚水见众人等候在旁,兴致盎然地看着他,便按照长辈们事先教过的礼节做起来。
从一名农妇手中接过秤杆,袁尚水手执一端,小心翼翼地将王彩霞头上的盖头揭起来。这个一直伴在兰心身边的小丫头,在洞房花烛的昏黄里,却分外妖娆艳丽。也许往常只是被兰心的优雅遮盖住了她的鲜亮,此刻红盖头掀开,露出她微丰的脸蛋,她脸上的羞涩,抛出低头含笑和紫涨的桃红,砸在那窗下探奇的男人们眼里,轻轻地一下就让他们懵住了。袁尚水从未见过彩霞的这份华美,因而他疑惑,这新娘装里裹着的是穿上了伪装的兰心,不然,怎会令他讶异着,连母亲给他递来筷子他都不晓得?
女人们在一旁笑了,笑新娘子的美迷住了新郎,让他夹菜的筷子都拿不稳;男人们心里嫉妒,嫉妒这小子娶了这么个惹人垂涎的媳妇,他们拿着大刀冲进来,满屋子一阵虚砍,口里唱着“一砍妖,二砍怪,三砍魔鬼坏脑袋,四砍丧神快离开,笑看麒麟送子来。”接着还有人要搂了新娘子出去,袁尚水连忙站起身,张开手挡在新娘子面前。男人们不依,绕开他还要去抱,袁妻立即呼道:“好了,好了!出去吃些喜果子,吃完回家抱自己老婆去吧。”大伙儿停了下来,一个与袁尚水年纪相仿的嬉笑道:“我还没娶亲,该给我抱一抱吧?”袁妻无言对他,袁尚水嘲讽道:“回羊圈抱你的洋(羊)媳妇吧。”众人乍一听,不甚明白,即刻想起这名小伙子孩提时,每日去后山放羊,嫌山上荆棘丛生,心疼羊划伤了腿,便日日抱着山羊上山,等羊吃饱了,又抱着羊下山来的趣事,便哗地大笑起来。
小伙子被大家笑得极难为情,钻在人群中出去了,袁妻将人都一个个推出去,然后又替儿子、媳妇拴好窗户,从彩霞的嫁妆里打开一个柜子,从中掏出“压箱底”的春宫图来,默默放在桌上,然后,自己也喜笑着带上门出去了。
袁尚水忙从床上起来,坐到了桌边椅子上。彩霞见他坐开了,也把头埋得更低些。袁尚水局促不安,便要倒些水喝,伸手处,正碰着母亲放在桌上的春宫图。(章节违规,删除内容)
像一个男孩子用力地压着一支竹子进水里,水很柔,他却费了些力;像一片柳叶插进水面,叶子很轻,水却因此开了一道裂痕。袁尚水揽着彩霞睡去时,满眼都是他梦寐以求的那个女人,她也像彩霞一样,用她那冰清玉洁的身体,缠绵在他的身上。
这个夜晚注定灯影难消,袁尚水的新房里,明灯闪烁跳着,孙强虎的桌上,煤油灯却还在朝窗纸上画着影子。灯下孙强虎正在翻着那几本祖传的医典,他企图从这上面,找到治好姐姐的良方,但这几日来,毫无进展。孙强虎显得心烦意乱,不仅仅为了姐姐的病烦恼,今天晚上,他无论如何都睡不着。因为每晚伺候着直到他睡去的丫头彩霞,今天被一顶花轿,悄无声息地接走了,而祖母腾给他的一个丫头,根本不能像彩霞一样,在他的耳边轻轻吹着气,在他的被子里挠他的痒,不能在给他洗澡时陪他戏水,不能在他读书时跟他学字,总之什么都笨手笨脚的,洗澡时像伺候老太太一样搓得没劲,读书时在他身边闷不吭声,强虎气不过,让她到外面去候着,她便像一个哑巴铃铛,急急出去了。此时强虎想喝口茶,但他情愿自己起来去倒,拎起茶壶倒时,因为水太开,杯太浅,烫到手了,强虎慌忙甩开,杯子嘭一声就摔碎了,那丫头听见立即推开门进来,强虎察觉,忍着痛呵斥道:“出去!”那丫头头一回伺候少爷,不敢违拗,合上门退了出去。强虎见她退下了,检查自己手上烫伤时,已经红了一片,于是他翻开医典,依照书中方法,“以新尿治饮或冷水和蜜饮之”,便对门外丫头说道:“取盆冷水,一匙蜂蜜来!”那丫头答应着去了,然后他又从床底下抽出夜壶,对着手上烫伤的地方撒了一泡尿。灼烧感渐消,他坐在床边歇息,丫头很快就回来了,见到他跟前摆着夜壶,反倒不好意思进来。强虎知她一直跟随着老太太,从未伺候过男主子,便自己将那夜壶放了回去。而后命她进来,用冷水洗他烫伤的地方,那丫头见强虎手烫伤了,便慌着要叫老爷、夫人,强虎忙制止住,令她照他说的做,丫头只得从了。用冷水洗过他的手,再涂上一层蜂蜜,拧干毛巾后,叠好放桌上让他垫着。强虎此时心里不再烦闷了,便要她替他翻开医典,他看起书来。偏偏那丫头一翻开,正翻到清宫里帝王养补之术,文字边上画着人体穴位图,那丫头哪里见过这些,羞得忙往前翻回去了,再一瞧时,偏又恰是那春闱女眷阴阳和合之理,当页也有一幅图,图上绘着女体。丫头羞得满脸火辣,丢开书退到边上去了,强虎见了她如此害羞模样,反倒有些喜欢,于是他又记起,曾经读到此处不解时,要彩霞宽衣让他识别,彩霞不肯,强虎只得作罢了,此时这丫头已经站在强虎身边瑟瑟发抖,强虎一念:何不叫她帮我?于是孙强虎令她为他摊开笔墨,自己持书看起来,有不解处,他都一一在纸上做下记录,约半柱香时候,强虎看好了,叫那丫头脱了衣服到他床上躺下。那丫头慌了神,怕得哭起来,强虎喝令一声,她便立即住了嘴,哽咽着挨到强虎床边,宽衣到强虎床上躺下了。
孙强虎见她一副可怜模样,转过背暗暗笑她,然后拿了笔墨簿子,依着书中所记内容,一一在她身上试验起来,一时看得阴私模样,一时又问她身体疾伤,至夜深时,竟然给那丫头诊断出一身的疾病来。丫头听了只是害怕,问少爷她还能活得几时,孙强虎自诺,令她别声张,他会依着祖传的妙手回春之术治好她。丫头还是担惊受怕,熬了一夜都不曾合眼,生怕一觉睡去,第二日再也起不来了。翌日天明,她从彩霞住过的楼梯下面的小房间里出来时,看见晨曦光辉,才长舒气,庆幸自己又多活了一夜。过后,早饭时想起自己在少爷床上光着身子睡过了,又担心会像新婚的媳妇一样大起肚子来,想到这里,便连饭也不肯多吃,默默地来到强虎房间里打扫,从此之后,只一心认定自己是少爷的人了。
☆、第四十七章
一日,这丫头照样简单吃点饭菜就往强虎房里来,离开厨房没几步远就被跟着兰心的那名丫鬟给叫住了。这两个丫头原都在一块伺候着老太太,天天吃住在一起,而今各自分派到兰心和强虎房里,便难见着面了。跟着兰心的丫头叫燕子,跟着强虎的丫头被唤作云云,都是老太太起的名,两人虽然同年出生,但燕子生在年初,云云生在年尾,因而燕子处处都像个姐姐一样待云云。饭间燕子见云云饮食挑拣,便以为她身体不舒服,追到院子里来问时,云云却不肯说,燕子见她闷闷不乐,被问起吃不下饭的原因时脸又涨得通红,便以为她是来了初潮,笑着告诉她:“傻妹妹,跟燕姐说,是不是尿了血了?有什么好害怕的,每个女孩子都会这样呀。”云云不知她说的什么事,睁大眼望着她,惊奇的问:“女孩子都会尿血?燕姐你也会吗?”燕子见她懵懂不知,自己反被她问得难堪了,于是岔开话题,邀了她到后殿院里她们以前常去偷懒晒太阳的假山后面聊了会。
云云来到假山后,觉得这是属于她俩的小天地,因而这里是可以说得秘密的,于是将强虎要求她脱光衣服到他床上睡觉,以及强虎依照医书诊断出她身患疾病的困扰都告诉了燕子。燕子虽然比她虚长一岁,然而对于男女之事亦是含糊不知的,一听云云如此说,便骂她:“妹妹好糊涂,做出这样不要脸的事情来,那公子少爷是信得过的吗?”云云一听燕姐说得如此严厉,便开始有了哭势,燕子也后悔吓着她了,便换了语气,柔声说道:“好妹妹,你难道没见着咱们家大小姐吃的亏吗?被表少爷骗苦了情不说,而今背着个不伦的名声,多难听呀。”细观云云听进来了,燕子便叹息一声,接着说:“这样大户人家,倒不愁招不到好龟婿,但你看表少爷成亲,大小姐哭得眼睛都瞎掉了,而今就是洋大夫天天来瞧,也就只治好了一只眼睛,东西还是看不清,妹妹你想想,大小姐虽然如此遭遇,但好歹有爹娘护着,上上下下都尽心照顾着她,咱们要是为男人瞎了眼,可有谁管呢?”燕子说着,自己反簌簌泪下,感叹起自己的身世命运,云云听了她的话,更是急得不知如何好了,两个小姐妹就在假山后面伤心哭起来。时值彩霞母亲撤了老太太用餐的餐具回去,经过此处,见俩姐妹哭得好不伤心,便问了一声,燕子见是王妈,日常总是宠着她的,忙站起来,抹着泪伤心地回答:“嫲嫲我和云云好命苦,这么大连爹娘都没见过一眼,便是幼时见过,哪还记得清样子呢,嫲嫲我好苦,好难过呀——”王妻见其惨戚,也想起自己那远嫁的女儿,正不知怎样地落了单,怎样地受着苦呢,于是满眼盈泪,忍着悲伤告诉燕子、云云:“你们别难过,而今你们云姐姐嫁走了,嫲嫲也没了伴,你俩个不嫌嫲嫲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