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云珠这会儿的言谈举止哪像个在江南长大的文秀千金。就像出阁之前她的外祖母沈珍说的那样,她乌云珠平日里是还个面活心软的大家闺秀,可一遇到大事急事,就成了战场上冲锋陷阵的粗犷武将了。临了,沈珍又加了一句,你弟弟费扬古,刚好相反。
她的话毫不留情的直揭他的伤疤,她的举动二话不说的掀起了他的遮羞布,福临恼怒异常,他站起来,怒气冲冲的抓住乌云珠的手腕,他一用劲,她手里的折扇啪的一声掉到了地上,福临凑过来恶狠狠的说,“少说几句,会憋死你吗?你就当作没看到扇子,不明白朕的心意,谁会把你当瞎子?当傻子?第一次见朕你就说什么别来无恙,即便是这么想的,你也不能这么说!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做发乎情,止乎礼?你的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吗?”
说罢,福临将乌云珠的手臂向前一推,顺势带着桌案上的笔架倒了下去,砸在砚台上,墨汁四溅,桌案上一片狼籍。福临不耐烦的看了一眼,随手一拂,桌案上的笔墨纸砚全都掉到了地上。
福临大步走到窗前,伸手推开窗,初春的寒风直灌入温暖的室内,呼的一下,吹得地上成打的纸张纷飞四散。乌云珠缓缓蹲下,含着泪去捡掉在地上的折扇,几张纸不经意间吹到她的脚下,纸上赫然写着八个字,“此生再逢,别来无恙。”
乌云珠一阵心惊,颤抖的手一把抓起地上的纸,她几步冲到福临的面前,歇斯底里的喊,“我不该说?我不该说,难道你就该写吗?”福临回过头看了一眼乌云珠,又低头看了看她手里的那张纸,脸上自始至终笼着的帝王光晕不经意间消失殆尽,随之而来的是绝望自伤的神色。他嘴角微挑了挑,自嘲一笑。旋即又将头转回去,背对着乌云珠,立在窗前,冷风呼啸,将他的发辫吹乱,几缕散发在风中随风摇荡,也许是因为外面寒冷的天气,也许不是,穿着明黄龙袍的他在冷风中瑟瑟发抖,仿佛深秋里在寒风中抖动的那最后一片枯黄的叶子,这一刻还在树枝上顽强的撑着,下一刻,可能就要随风飘散了。
看着这样的福临,乌云珠辛酸不已,几乎是下意识的,她上前去挽住这片行将飘落的孤叶,抱着福临的腰,依偎在他身侧。福临立时一抖,人便僵在了那里。时光一分一秒的流走,乌云珠被冷风吹得清醒了很多,一时冲动的举止忽令她羞愧难当,一个万民景仰的万乘之尊又怎么会是行将就木的枯叶呢,想到这里,她缓缓将手放下,正要抽身离开时,一个坚定有力的臂膀不由分说的按住了她的后背,她,无处可退,无路可逃。
“崇德四年,十一月癸酉,梅影横窗,月色姗然,于臣之敝舍中,一声清啼,吾女来矣。娇女或涕,或寐,或饮,或笑,无不萦人心怀,使臣日夜不能安然入眠,惟恐梦醒,吾女乃一梦尔……”
寂静的大殿里,福临用最温柔的语音默诵着这段奏章中的旧文,临了,他轻拍乌云珠的双肩说,“我小时候很顽皮,不喜欢读书习字,我大哥豪格又经常说,满人用鞭子就能征服天下,学不好汉学天经地义,也不用着学什么汉学。所以我就更不当回事,几个师傅都拿我没办法,后来皇阿玛就找来了你阿玛的这篇文章,让我背了下来,还说,其实满人也可以写出这么文采飞扬的佳作,朕的儿子是人中龙凤,假以时日,必能写出比这个更好的文章来!”
“不知为什么,我当初并不全懂文章里写的是什么,却莫名的喜爱这篇文章,也许是因为文句清新,文情真挚吧,也许,也许是因为,我后来会遇见你。虽然我后来自己也做了父亲,却并没有体会到文章中所说的愉悦。反而当年,在一遍遍诵读这篇文章时,对于你阿玛的喜悦激动,我却有种感同身受的感觉。恐怕,人生一世,巧合多了,你不说那是天缘作合,都是对上天的不恭。”
说着,福临转过身,举手轻抬乌云珠的下颚,一字一顿的说,“娇女或涕,或寐,或饮,或笑,无不萦人心怀,使朕日夜不能安然入眠,惟恐梦醒,离儿乃一梦尔。”
说罢,福临如释重负的粲然一笑,背后的夕阳崩发出霞光万丈,他明朗笑意里的志得意满不见帝王的霸气纵横,却满是平常青年的春风几度。
第十三章 大梦谁先觉
这一年的春末夏初,在福临对这座巍峨宫阙的十几年记忆里,阴沉的宫殿里头一次照进了明媚的艳阳,风沙不绝的北京春天第一次刮来了勃勃生机的味道。从二月到五月,乌云珠在福临的养心殿里住了整整三个月。
每日福临早朝归来,便会径直走到乌云珠睡觉的侧厢窗前,举手敲敲窗,朗声戏谑,“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随后,里面就会用不高的声音应道,“草堂春睡足,窗外日迟迟。”说得不紧不慢,未几,窗开,她着白色中衣,乌发散漫,面色慵懒;他穿朝服龙袍,装容齐备,神采奕奕;她在屋内,斜倚窗棂;他在院中,手捻朝珠;她眯眼笑道,“予非卧龙,焉敢劳先生三顾?”他微笑轻嘲,“子乃酣凤,非朕声何以朝阳?”
下午,他画他酷爱的水牛,刚画毕,她随手拿笔来涂,水牛一旁多了个戏蝶的娇憨小猫,她题曰“九牛一猫”。隔天,她画她擅长的水牛,还未画完,他就拿着自己的御笔来凑热闹,三下两下,一个弹琴的仕女便跃然纸上,他得意的题了,“对牛弹琴”,再回头,乌云珠给他因匆忙没有画好眉目的仕女填上了五官,仔细一看,乌云珠画的是她自己的眉眼,她画罢还问,“你下次还听我弹琴吗?”他哭笑不得,她笑弯了腰。
晚上,夜色如水,烛光悄然,炕烧得暖气熏然,福临在炕桌上批阅奏章,乌云珠在他对面半倚半靠的读书,倦了,就索性闭了眼睡了。再醒来,夜深了,她睡前手中抓的书,被放到了他堆满奏章的炕桌上,她睡前看见还在他身上的那件外袍,盖在了她的身上。她侧脸凝视着他,那个时而皱眉,时而沉思,时而奋笔疾书的男子真的就在眼前,在身边吗?她躺在他身旁,幸福,一不小心就能溢出来。
福临批完一个奏折,转而去看乌云珠,却发现她已经醒了,还一瞬不瞬的看着自己,他满足的笑了,那笑里还藏了一丝少年的羞涩。福临探身向前,伸手抓住乌云珠的手腕,手腕纤巧,不盈一握,他拉了拉她的手腕道,“不早了,你该去歇息了。”
乌云珠乖巧点头,起来后将自己身上的外袍重新披到福临的身上,借着这个当儿,她伏在他背后,轻声说,“你也早些睡吧,别熬坏了身子。”说罢起身,歪着头扶了扶发髻上的钗,转身走了,回到养心殿侧厢睡觉。待福临批完折子,就会到自己的暖阁中睡下,等待着第二天晨起早朝后,轻敲窗棂,惊起美人清梦。
纵然此时宫内已经谣言四起,飞短流长,他们却始终未越雷池半步。未入雷池,还可以退步抽身,全身而退。一入雷池,也许会一声巨响,幻化出美丽烟花无数,也许,也是这一声巨响,玉石俱焚,万劫不复。
五月初八太后还京。前一天的晚膳后,总管太监一板一眼的向福临说了太后第二天回宫的安排,说罢就退下了。福临像往日一样全神贯注的批阅奏章,乌云珠颇为忐忑的坐在他对侧,没有像往日那般拿书来看,只是失神的看着福临手起笔落,朱砂御笔批下的是国运,是历史,也是她,一个女子的未来……
更漏声声,不觉夜深,福临批完了桌上最后一个奏折,他合上折子,将其放到手边那一大摞批完的奏章上,随即,长舒一口气,抬眼望着乌云珠,目光坚定。在那坚定的目光里,她仿佛看见了这份过于蹉跎曲折的缘分终于有了繁花似锦的未来。
福临喝了口茶,淡淡的笑了,然后若无其事的问,“你知道承乾宫吗?这两个月,一直在修。那有两棵梨树,我想你会喜欢。”福临边说边站起,走到乌云珠面前,轻抚她的肩,“前朝崇祯帝的田贵妃就住在那里,说来也巧,田贵妃同你一样,都是扬州人,所以承乾宫多少有几分江浙风韵,你看了,不会觉得陌生,”福临本是娓娓道来,却忽然抓紧了乌云珠的双肩,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