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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部分(第2页)

坐在我斜对面的同事皱起了眉头,问:“谁?”

我说:“卢榛榛。”

他说:“她啊——”声调拉长,有不怀好意或者是轻蔑的意味。

“她怎么了?”我迫不及待地追问。

“哦,没什么。”

我埋下头,又去读文章。题目叫做《依然站着》。办公室的窗外爬满了绿色的藤蔓,生机勃勃。这个季节的生命总是旺盛且充沛地生长。在不经意间,一切已成蔚为壮观的景象。生机盎然的夏就要降生了,我摆弄着红笔,内心草长莺飞,一片狼藉。

我是一个刚愎自用的女孩。

我不觉得自己哪里好,不觉得自己的名字好听脸蛋好看,也不觉得上天非要垂青或者拯救我什么,我是一个看上去似乎天不怕地不怕的人,但没人知道我心里那个洞,黑洞,随着年龄的增长,它不可阻止地成为我生命的疼痛所在。铭心刻骨。

我很年轻,在大街上,总是有很多很多和我一般大小的孩子,模样清爽,朝气蓬勃,她们成群结队地出现,麻雀一样掠过街头。我和她们如此格格不入,遥远得恍若隔世。我想,我不是一个天使,我是一个幽灵,或者魔鬼。许多个夜里,我梦见一匹白色的马拉着灵幡驶过我的窗前。姐姐曼娜和以往一样,突然出现在客厅的沙发里,蜷在那儿,像一只疲惫安静的猫,我背着大大的书包,弯下身子来,叫了一声:“姐姐。”她声色俱厉地指责我为什么没有按时回家。两条腿悠闲地交叉在一起,与她上半身的激动显得如此不合时宜。

百无聊赖。

进自己的房间,打开书包,把课本拿出来,坐在书桌前温习功课。门微微敞开着,厨房里飘出晚饭的气息。爸爸在门外晃了晃,又走开了,坐下去小声地同姐姐说话。姐姐似乎很久很久没有回家了。窗外的天空晦涩滞重下去,空气中混杂着油腻甜腥以及夜晚来临之前微凉的枯涩味道。姐姐总是如此神出鬼没。有时候,妈妈提起她,就无奈且懊恼地摇起头,说着说着,眼睛里就有了泪花。从小到大,姐姐一直都不是一个让人省心的孩子。离家出走对她来说,是家常便饭,最长的时间是出走一年半,一年半之后,当她破衣烂衫出现在家门口的时候,妈妈几乎不能辨认出她是自己领养的女儿了。就是这样,一直是这样,去年SARS风头最紧的时候,因为姐姐,妈妈哭了几次,她打电话给姐姐,叫姐姐回家,姐姐不肯。她说她在澹川,一切都很好。可在妈妈的印象里,那一直是一个兵荒马乱的城市,有战争、瘟疫和无休无止的死亡。后来姐姐打来电话说自己已经被确诊为SARS疑似病例,被隔离了,不能回家。她说这些的时候还是一副理直气壮的口气,而电话这端的妈妈已经是泣不成声了。她那么大的年纪,为了这么大的一个女儿,折腾成如此模样,我真为此有些憎恨姐姐。

第五回 榛·孤独站立(2)

弟弟与姐姐如出一辙,一样的不听话,从小到大,让父母为他们操透了心。他理着根根竖立的毛寸,走起路来左摇右晃,把家里的东西摔得叮当作响,真不知道他们从哪里来的怒火。他常常毫无礼貌地指责妈妈的聒噪和唠叨。很小的时候,爸爸总是舍不得打他,也有例外,他十二岁的时候躲在厕所里抽烟,被爸爸抓住,皮开肉绽地打了一次。可他本性桀骜,是不可更改的性情。后来,爸爸再教训他的时候,扬起的手被他架在了半空,他大逆不道地说:“你太老了,留着点儿力气撑着自己的最后一口气吧。”然后狠狠地一推,爸爸踉跄地退了几步才算站稳。

弟弟叫潘景家。已经十八岁了。姐姐叫陆曼娜。而我叫卢榛榛。这是一个奇怪的家庭。

弟弟是父母领养的最后一个孩子。弟弟的妈妈因为生弟弟时大出血去世了,而他的父亲拒绝认领这个孩子,因为弟弟不过是他和那个可怜的女人的私生子。他是一个没有一点儿责任感和怜悯心的男人。所以,一降生在这个世界上,弟弟就失去了双亲,他就亲身历练着人情冷暖,没有爱,没有呵护,什么也没有,光溜着屁股躺在一张小床上,他本能地伸开双臂,粉红色的肉乎乎的小手在空中抓着些什么——连刚出世的孩子都知道寻找爱,可是他注定什么也抓不到。自己的命运仿佛是一团被揉捏的废纸,任意抛弃在世界的角落,等待陌生人来翻云覆雨。这就是弟弟。从一降生,陌生和疏离就成为他命运中解不开的结,他只有生活在自己用隔膜做成的世界里才感到安全。

后来,弟弟被送到孤儿院。

我九岁的时候,爸爸有一天下班回来郑重其事地坐在我的对面。他和蔼慈祥的脸上有掩饰不住的不安和慌张,他把手放在我的头顶,一股暖流流遍我的全身。他小心试探着问我:“榛,你不是想知道你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吗?”

我睁着明亮的眼睛,略微有些恐惧地望着父亲,父亲有很大的鼻子。更小的时候,我被他抱在怀里的时候总是没完没了地拿捏他的鼻子。我其实已经有些隐约。

在我更小的时候,大约四五岁的年纪,在和小伙伴们一起玩耍的时候,他们总是刻毒地喊我是“私生子”。有一次,我哭着鼻子去问幼儿园的阿姨什么是“私生子”,她停下手中的活儿,俯下身来,紧紧地贴住我的脸,对我说“私生子”就是没人要,没有爸爸妈妈的孩子,你有爸爸也有妈妈,有温暖的家,还有一个姐姐呢!最后她直起身来,照例拍拍我的头顶,斩钉截铁掷地有声地下了一个结论,你不是私生子!我安心地看了看幼儿园的阿姨,快快乐乐地走开了。

可是那样容易被美丽的谎言所欺骗的年纪早已灰飞烟灭。

姐姐说:“榛,你是私生子。”

姐姐交叉着光溜溜的大腿坐在我的对面。麦当劳店里人来人往,她盯着我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咬牙切齿,面目狰狞。我突然停止了咀嚼,手里还捧着一个汉堡,两条腿晃晃悠悠地吊在半空中,忽然就停止了摆动。

我说:“姐姐,那你呢?”

她说:“我也是,我和你,我们都不是好东西,是私生子!”

姐姐那一年十六岁,正式从学校退学。因为她和一个男孩子在自习课上拥抱和亲嘴,且拒不承认错误。她还打架、抽烟、说脏话,是个女流氓。她被学校开除了,狠狠地开除了。她离开学校那天连头都没回一下。

第五回 榛·孤独站立(3)

她带我来麦当劳,这钱是她从妈妈那儿偷来的,她就坐在我对面,阴郁着脸,看我,警告我:“不许说你吃麦当劳了!”

她是一朵半途而废的花,猖獗且不顾一切地怒放。

我觉得姐姐美丽极了。

爸爸把我的手攥在手心里。我觉得很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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