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给他的继女留下一个好印象。或许他认为只有钱财才能打动爱丽森的心,因为一个寡妇带着一个孩子,生活在斯卡代尔这样一个贫困的地方,肯定享受不到这些东西。
乔治走到梳妆台前,弯腰屈腿地坐在凳子上。他看着镜子里自己的眼睛。这种眼神以前有过,那还是当年上学时为了应付期末考试而死记硬背的那一段时间。左边耳朵下有一片胡须楂子没有刮干净,这完全是由于卫理公会教堂里没有梳妆台而造成的,因为卫理公会教徒不慕虚荣。法衣储藏室里没有镜子,他只好照着车上的后视镜刮胡子。看他这副模样,没有哪家名副其实的广告公司会找他促销商品,除非推销安眠药。他冲着自己做了个鬼脸,又起身去工作了。爱丽森的梳子放在梳妆台上,上面带着一些又粗又硬的头发。乔治动作很专业地尽量多取了一些头发。幸亏爱丽森不是一个很讲究的姑娘,不然的话,他恐怕收集不到几十根头发。然后,他把头发装到一个空塑料袋里。
他叹了一口气,随之又开始对爱丽森的个人物品进行检查,这场面看上去让人很不舒服。半个小时过去了,仍然没有发现任何线索。他还迅速翻了翻床边书架上的每一本书。《神探南茜》《著名的五个》《农场学校》,还有乔吉特·海尔的书以及《呼啸山庄》和《简·爱》。但这些书里既没有秘密也没有什么意外发现。一本帕尔格瑞夫编写的《英诗金库》已经被翻旧了,可是里面除了诗歌没有别的东西。梳妆台上放着她的内衣,几个少女胸罩,五六块香皂,一条卫生带,半包毛巾,首饰盒里有几个不值钱的坠子和一个婴儿受洗时带的银项圈,上面刻着“爱丽森·玛格丽特·卡特尔”。唯一一个他认为应该有却没有找到的是《圣经》。由此看来,斯卡代尔真的是一个遗世独立之地,他们可能仍然崇拜五谷女神。这或许是因为传教士们从没有来过这么远的地方。
这时,梳妆台上的一个小木盒倒是引起了乔治更大的兴趣。木盒里面放着五六张黑白照片。照片的边上都已泛黄,四个角也都有些卷。他认出了照片中年轻时的鲁丝·霍金,她高高地扬着头,脸上荡漾着笑容,眼睛看着一个黑发男子。而这名男子却害羞地低下头,一副局促不安的样子。还有两张也是他俩的照片。他们手挽着手,显得轻松愉快。看得出,这一张是在黑泽的金域宾馆前拍摄的。他们在度蜜月吗?乔治心想。下面是这个男子的几张照片。在一张照片上,黑色的头发耷拉在他的额前。他穿着工作服,结实的背带系住裤子,而裤子好像是为一个个头更高的人量身定做的。在下一张照片里,他站在一个套在拖拉机上的耙子上面。在另一张里,他蹲在一个金发小孩旁边,小孩正朝他开心地笑着。毫无疑问,这个小孩儿就是爱丽森。最后一张照片照的时间应该不长,因为边缘是白色的。照片上是查理·洛马斯和一个老妇人,他们靠在干砌石墙上,背景是模糊不清的石灰岩峭壁。老妇人的脸被她戴的草帽遮住了,一条围巾把宽宽的帽檐折了下去,围巾系在下巴下面,能看清楚的只有嘴巴和下巴。她的嘴部棱角分明,下巴向前突。但从她弯腰驼背的样子来看不会是查理的母亲,因为她显得太老了。照片上的查理表情木讷,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镜头,仿佛是由维多利亚时代的摄影师拍的,因为那时的摄影师在拍摄前会一再提醒你要一动不动。他双臂交叉放在胸前,就像乔治所见过的那些在警察局坚持声辩自己无罪的年轻人,他们毫无经验,目中无人。
“很有意思啊。”他低声说道。乔治早已预料到会在屋子里发现她父亲的照片,虽然不是他所想的那样装在镜框里挂在墙上。然而,爱丽森珍藏的唯一一张其他照片是有她表哥查理的一张照片。正是这个查理在树林中发现了警察所需要的线索。至少可以说,对于像乔治这样训练有素的人,这张照片是会引起关注的。他先是小心翼翼地把照片放进了盒子,但转念一想,他又把查理和老妇人的那张拿出来塞进了他的口袋。
在那些唱片中,乔治第一次发现了爱丽森的笔迹,那是一些歌词,抄在从练习本上撕下来的纸片上。显然,这些歌词对她来说有着特殊的意义,其中包括埃尔维斯·普莱斯利的“伪装的魔鬼”、莱斯妮·戈尔的“想哭就哭”、克里夫·理查德的“尽在游戏中”以及莎丽·贝希的“我一无所有”。透过这些歌词,乔治可以看到一个躁动不安、苦闷彷徨的爱丽森,与人们想象中的她大相径庭。歌词的字里行间充满了失恋的孤独和痛苦。乔治知道,情窦初开的少男少女都会有这种经历。但是,如果这是爱丽森的亲身感受,而她身边的人却一无所知,那么她的保密工作的确做得非常出色。
实际的爱丽森与人们眼中的爱丽森的差异,是在乔治的所有发现中唯一与他的判断不相一致的地方。他把这些纸片放进了另一个塑料袋里,这并不是说这些东西就一定能成为证据,只是他不能在这个案子中冒任何风险。如果自己所忽略的东西恰恰是关键的线索,他永远也不会原谅自己。这样不仅会自毁前程,更为严重的是,杀害爱丽森的人就可能逍遥法外。他结束了检查,准备离开。
这时,在他的职业生涯中,他第一次相信了他的职业性直觉所告诉他的真相。从现在开始,他所要寻找的不再是爱丽森·卡特尔,而是她的尸体和谋杀者。
1963年12月12日星期四下午6点23分
乔治疲惫不堪地从斯卡代尔庄园主宅第前的小路上走过。他打算先到卫理公会教堂,看看有没有什么新的情况,再把收集到的头发送到巴克斯顿分局,然后回家洗个热水澡,吃顿家常饭,再睡上几个小时。但他首先想和年轻的查理谈一谈。
他刚刚走到公共绿地,就看见有个人影儿从前面的黑暗中一瘸一拐地走了出来。他吃了一惊,于是便停下脚步,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极力使自己相信眼睛没有看走眼。一开始,他还以为是因为过度劳累而产生的幻觉,不禁在心里笑了起来,但他很快克制住了,没有让笑声弥漫在蒙蒙的雾气中。人影儿渐渐清晰,原来是一个任何艺术家都会喜欢描写的干瘪、丑陋的驼背老妇人——一个活脱脱的女巫原型。弯弯的鹰钩鼻子几乎要挨着下巴,头上披着一条黑色的围巾,头发乱蓬蓬的。乔治认出来她正是他口袋里装的那张相片上的老妇人。这奇怪的不期而遇使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里那张照片。“你就是老板吧。”她问,说话的声音像是开门时发出的咯吱声。
“我是贝内特探长,如果你问的是这个意思,夫人。”他说。
她满是皱纹的脸上透出轻蔑的表情。“很好听的头衔啊。”她说,“小伙子,来斯卡代尔是浪费时间。说真的,你在浪费你的时间。你们当中没有一个人能明白这里发生的事情。你知道,斯卡代尔不像巴克斯顿。如果爱丽森·卡特尔不在她该在的地方,那么只有一个答案:她在斯卡代尔某个人头脑中的某个地方,不会像一只被困在树林中陷阱里的狐狸一样,等着人去找。”
“或许你能帮我找到她,夫人……”
“我为什么要帮你呢,先生?我们这里的人向来都是有事自己了结。我不知道鲁丝着了什么魔,把陌生人叫到这里来。”说完,她就打算从他身边挤过去,乔治往旁边一跨,挡住她的去路。
“一个女孩儿失踪了,”他轻声说,“这是一件斯卡代尔人不能自己解决的问题。不管你喜不喜欢,斯卡代尔只是这个世界的一部分。我们需要你的帮助就跟你需要我们的帮助一样。”
这个女人突然放声大叫并朝乔治脚下吐了一口唾沫。“如果有迹象表明,你已经明白了你自己要找什么,到那个时候,你就会知道,这就是你从我这里能够得到的所有的帮助,先生。”说完,她一转身,快步穿过了草坪。在乔治看来,她已不止八十岁了,她能走这么快,简直令人吃惊。他站在那里,看着她消失在迷雾中,颇有时空错位的感觉。
“碰到马·洛马斯了,是吧?”队长克拉夫笑着说,不知道他是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
“马·洛马斯是谁?”乔治一脸的茫然。
“或许这个问题不应该是‘马·洛马斯是谁?’而应该是‘她是干什么的?’”克拉夫郑重地说,“她是斯卡代尔的女族长,是这里最老的居民了,也是他们那一代人中唯一一个还活着的。马·洛马斯说她过21岁生日那一年,正好是维多利亚女王钻石大庆那一年,不过我不知道是真是假。”
“她看起来是够老的了。”
“是啊。在斯卡代尔究竟有谁知道维多利亚女王?谁还会在意她在位多久?嗯?”克拉夫露出嘲弄的微笑。
“她在斯卡代尔是个什么样的人?她和爱丽森是什么关系?”
克拉夫耸了耸肩膀。“谁知道呢?曾祖母与曾孙女,姑姑与侄女?还是都是呢?长官,要理清这里面所有的关系,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所知道的都是皮特·格伦迪告诉我的,他说,她是这个世界的耳目,斯卡代尔的哪个老鼠放个屁,她都知道。”
“但她似乎并不想帮助我们找到失踪的女孩儿,一个和她有血缘关系的女孩儿。你说这是为什么?”
克拉夫耸耸肩。“他们这些人都差不多,不管怎么样都不喜欢外来的人。”
“昨晚你和克莱格去走访村民的时候,他们也是这态度吗?”
“我看差不多。我们问什么,他们答什么,从不多说一句话。”
“他们都说没有看见爱丽森,你觉得是真话吗?”乔治一边问,一边拍拍自己的口袋,看看有没有烟。
乔治想起来了,他把烟留给了鲁丝,这时克拉夫拿出了自己的烟。“你抽吧。”克拉夫说,“我认为他们没有撒谎。但可能没有把一些相关的信息告诉我们,关键是我们不知道该问什么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