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隆把下巴缩进厚厚的衣领,猫似的蜷在座位上——一只体态优雅的虎纹暹罗猫,爱享受,有心事。
飞机从古镜机场飞离地面时,康隆有种逃离地狱之感,内心庆幸而踏实,机窗外是疏离的淡白色,似乎可以从中想见到蓝海,椰树,白沙,比基尼女郎太阳色皮肤以及鬓角的硕大扶桑花,康隆再次猫似的笑起来,这次是一只疲惫的苏格兰折耳猫,猫说:“逃出惨冬,忽而今夏。”
12月份的海南,的确有“忽而今夏”的味道,气候适宜,穿件单衣刚刚好,因为并非节假日,所以海滩并不熙攘。康隆很快找到了万俟昭所说的海滩,这里并非景区,所以格外安静,一个姑娘也见不到,只在不远处的海上依稀可见三五个冲浪的年轻人。时间已是正午,康隆没有立刻去找那个神秘的剧先生,他担心找到他就会急匆匆一起赶回水杉市,他需要慢一点,再慢一点,用万俟昭的话说,人类总是太急迫,需要等一等自己的灵魂。
正午的沙滩很烫,康隆枕着旅行包,躺在沙子上,直到感觉将要被晒化,才真切地肯定,自己确实离开了水杉。康隆不知自己忧虑着什么,落下几天课程倒无所谓,保送水大的事情也早已不在乎,正好也晾一晾那个庄校长,另外,也不必担忧被那个剧先生强拉回水杉,自己能够不远万里赶来报信已是难能可贵,留在这儿散散心有何不可。康隆突然觉得自己有些婆妈,自己明明就是来散心的。
想到此,康隆睁开眼睛,起身去找剧先生。
就在海滩边的一家旅馆,简单的三层建筑,大约二十几个房间,门口的竖牌上写着“门前剧旅馆”,康隆想起“折花门前剧”,这句诗他还是知道的,推门进去,里面干净而冷清,男服务员正在前台整理账目,康隆走上前去:“您好。”
服务员依旧埋头整帐:“住店吗?三个楼层都有空房间,一楼方便些,离餐厅也近;三楼视野好;二楼有几个面积较大的房间,住着更舒适。”
康隆真有一种在此住下的冲动,但还是先问了正事:“我来找一位姓剧的朋友。”
服务员抬起脸来,康隆这才发现其年纪已不小了,是四十岁上下的中年男子,奇怪的是声音格外年轻:“这里只有我姓剧。”
康隆拿出万俟昭写的那封信:“我从水杉市来,受朋友之托,您先看看这个吧。”
剧打开信封来看,神情渐渐凝重,他目视远方,做了简短的停顿:“谢谢你的传信,康隆同学。”
看来信上有提到自己的名字。康隆的思维此时格外发散,他的目光停留在前台旁边简易的餐厅,大概也兼咖啡厅,只有六张原木桌子,一架老风琴,琴台上的玻璃瓶里是一束风干的小雏菊。
“康同学,”剧将发呆的康隆拉回现实,“事态紧急,恐怕我要先走一步,毕竟脚力快些。你可以搭乘明天的航班赶回去,今晚就请先在我的旅馆住一宿吧。”剧将门卡递给康隆:“二楼有一个临海的大房间,视野很好,如果是假期,很值得住上几日。”
正中下怀,康隆微笑着说:“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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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间大而整洁,设施齐全,落地窗是东南朝向,正是欣赏海上日出的绝佳位置,康隆表示很满意。
剧说:“其实日落更美,是专属于‘门前剧旅馆’的日落,但西角的客房已经住进旅客了。”
“我喜欢日出。”康隆说,虽然从剧的口吻里,他很憧憬这里的日落。
康隆也不晓得剧是何时以何种方式离开海南的,他没有送他,他感觉对方也不想让人送。
这个旅馆房间一个人住未免太奢侈,但康隆一点儿不期许艳遇,这个规矩的想法令他自己都感觉意外。睡前,他把床移到了阳台,落地窗的大玻璃呈70度的倾斜,拉开窗帘看星,令人觉得身在海上的夜色里。
康隆让自己暂时忘却水杉的一切,没有了高考的羁绊,那里真没什么可牵挂的,虽然他清晨醒来沐浴着隔窗洒落的天光,总以为还在银杏叶街,直至完全苏醒,看到清晰的海岸线,玫瑰色日出,以及那苍绿得有些悲壮的椰树们,才慢慢放松下来。
淡季的海滩格外冷清,旅馆的住客除了康隆外,另有三个冲浪的青年,住三楼,剩下的便是二楼西角房的客人——一位坐轮椅的三十岁左右的男子。
轮椅男子和康隆的作息时间差不多,每天早上康隆总能在咖啡厅遇到他,坐在风琴旁的餐桌上喝咖啡,吃蔬菜三明治和蟹肉沙拉,默默地细嚼慢咽,饭毕便摇轮椅至墙边书架,取一本书看。而康隆则望着窗外平静的海面,发会儿呆,吃会儿饭,再发会儿呆。偶尔也去书架挑书,但实在挑不出来,康隆本就不爱读书,况且这里一本杂志也没有,连介绍本土风光的杂志也没有。
“这书好看吗?”康隆闲得无聊,和轮椅男搭讪。
“其实看过很多遍了。”轮椅男给康隆看书封,是凡尔纳的科幻小说。
康隆对凡尔纳一无所知,他看了看窗外:“外面的阳光不错,不去晒晒太阳吗?”
轮椅男表示同意,于是康隆便帮他推着轮椅走出旅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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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的阳光的确很好,充斥着似有似无的海风,发出咸腥而清冽的味道,海鸥在灰蓝色天空振翅,线条简单锋利,像不擅美术的人认真反复的描画,以重复线条组成憨钝的图案,力透五张纸。
“我曾痴迷冲浪。”轮椅男说。
康隆这才发现,遥远处的海上有冲浪少年的身影,轮椅男说自己痴迷冲浪,实在是个可悲的话头,让康隆无法接下去。
“你一个人来这儿?没人陪着?”康隆问。
“还有它。”轮椅男指了指不远处,一只独自晒太阳的猫,黑貂棕褐色,瘦瘦的,黄色的眼睛瞟了二人一眼,懒得搭理。
“这是什么猫?我记得这个品种的猫都是很胖的。”
“没错,缅甸猫,应该很胖,被誉为‘包在丝绸里的砖’。”哦,丝绸大概是指猫绸缎似的毛皮。
缅甸猫起身,最大限度地伸了个懒腰,把身体抻得像一只高跟鞋,黄眼睛无神地洒过旅馆和椰树,继续看海。
轮椅男从随身的包里拿出半袋猫粮:“你还没吃早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