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手指了指偏殿门外,没再说话,径直随那老太监进了圣书房正殿。 微浓以为是云辰还在殿外等着,然而出门一看,并无任何人。她不解其意,正犹豫着是否赴约,便听原澈轻轻喊了句:“微浓,你看。” 微浓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但见一座高耸的塔楼矗立在远处,一层层接天而上,似能登临九天揽月。而那塔楼的正中间一层,依稀可见一个白色的影子,正与她遥遥对望。 微浓眺望着那个白色的影子,沉默下来。 原澈在她身旁低声叹道:“要是以前,我一定不想你见他。但是如今……我觉得你该去见见。” ***** 揽月楼高十层,呈八角形。这让微浓想起燕王宫内也有一座类似的楼阁,层高相同,就连名字都异常相似,名唤“摘星楼”。一揽月一摘星,连一座楼阁都要一争高低,这种巧合似乎已经注定了燕宁两国最终要殊死一搏的结局。 微浓是在第六层看到云辰的,他仍旧站在观景台上,遥遥望着圣书房的方向,与她方才所看到的位置、动作一模一样。 听到脚步声,云辰回过头看她,这是真正地彼此相视,也是真正地相对无言。 他们曾相互关心,曾相互痛恨,曾互言悲伤,曾互诉衷肠,然而直至最后,却什么也不是,比陌生人还不如。这世上最悲哀的关系无外乎此,教人一想起来,就觉得心酸。 微浓慢慢走到观景台上,站在离云辰很远的地方,拢紧狐裘。云辰转过头去看她,风声戚戚,她的侧颜也如同这腊月的天气,冷漠无比,寒如冰霜。虽然隔得很远,他却还能看到她长长的睫毛,如同冬日里顽强抵抗严寒的蝴蝶,倔强抗争不肯凋零。 微浓感受到了他的直视,终于,无法忍受这死一般的沉寂,率先开口问道:“你找我来做什么?” 短短一句话,语调冷冽如冰。云辰恍惚了一瞬,似难接受她这般冰冷的声音,半晌才回道:“你让简风带给我的话,我都知道了。”他停顿一瞬:“谢谢你放他一条生路。” “冤有头债有主,”微浓转头看向云辰,眼眸冷漠无比,“自有人会收拾他。” 原澈要找简风,这是云辰意料之中的事,他已经安排人把简风秘密送往楚地了。一时半刻,他自信原澈应该找不到人。 “不管你相不相信,我是遵守约定的,也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云辰明知解释无用,但还是忍不住想说一句。 微浓根本不信,冷笑反问:“那谣言是谁告诉简风的?是他自己编造的吗?” “是我说的,有祁湛的身世在前,我想歪了。”云辰垂目,低声道:“宁军的粮草被烧之后,我预感祁湛必定会反击,便让简风暗中帮他一把,顺带挑拨两人的关系……我并没有想过会走到这一步。” “原来简风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微浓再度冷笑,“能把一个不实的谣言当成利器杀人于无形,你该骄傲才对,解释什么?我可没说要为他报仇。” 话虽如此,但微浓的双手已从狐裘之中伸了出来,手腕翻转冷袖一甩,青鸾与火凤已经握在了手上。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事到如今,她自觉也没什么可说的了,不过她还是有些惊讶,这段时间发生了太多事,楚地起义,聂星痕、祁湛遇刺身亡,燕宁停战……她还以为云辰会趁此机会做些什么,可没想到他又再度回到了宁王宫。 微浓握着峨眉刺不再说话,两人相对而立互不言语,揽月楼上只闻风声飒飒。 青鸾火凤的两道光芒在正午艳阳下显得格外刺目,刺得云辰双眼生疼。他知道她话中的潜藏之意,可还是忍不住想要确认:“你父亲的死,我从没听你提起过。” “我为何要告诉你?”微浓将峨眉刺在手中打着转,冷冷道:“你只需承认或否认,燕高宗的侍卫良夜,是不是你的人杀的?” “是!”云辰这一次倒是很干脆:“当时有人告诉我们假消息,说聂旸身中剧毒时日无多,我父王的本意只是想去查探消息真伪,并不是要行刺。那一次,父王也损失惨重……” “杀了就是杀了,多说无益。”微浓没有兴趣再听下去。 “你不问问这消息的来源吗?”云辰试图再行解释。 “不外乎又是一场挑拨离间,你们若是没野心,岂会上了人家的当?”微浓握紧峨眉刺指向他:“既然你承认了,我现在要替父报仇,就这么简单。” 云辰也没再多说,径直朝她走去,峨眉刺离他越来越近,终于抵上了他的胸口。这个时候,只要微浓手腕一使劲,火凤就会穿胸而过,云辰会死,一切就会彻底结束。 在此之前,他们两个人都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他们竟会敌对至此,她会用兵器指着他的胸口,想要置他于死地。 寒风呼啸,日光也似刀锋割来,时间凝滞,仿佛带着不为人知的隐痛。 云辰的眼神沉痛而无奈:“我们走到这一步……是我的错……我让你失望了。” 微浓依旧神情冷漠,毫无反应,只专注地看着手中火凤,似对他的话闻所未闻。 偏在这时,竹风不知从什么角落里跑了出来,大喊一声:“主子!不要!” 云辰没说话,甚至连看他一眼都没有,只直直盯着微浓。 见此情状,竹风飞奔着欲上前阻止,微浓看准时机左手一摆,青鸾已经“嗖”地一声飞了出去。竹风躲避不及,生生中了招。 也不知是微浓手下留情,还是她准头不够,这一下并未伤及竹风要害部位,只刺中他的右肋。竹风被刺之后虽然感到肋下疼痛,倒还可以忍受,流血也不多。 “五年前你在十万大山偷袭我,害我差点死掉,这是利息。”微浓看向竹风,话语杀意凛然。 竹风一心都在云辰胸口的峨眉刺上,根本不顾及自己的伤势,捂着肋下艰难喘气:“你有没有良心!主子可没有半分对不起你!” “我也没有半分对不起你!你不是照样要杀我?!”微浓厉色反驳:“如今我后背全是伤疤,一到下雨天就疼痛无比,这是拜谁所赐?” 竹风急了,忙道:“当年全是我自作主张!不关主子的事!而且……而且他后来也断了我一条手臂,我……” “竹风!”云辰终于面有愠色,开口命道:“退下!” 竹风哪里肯走,捂着伤口道:“主子……” “你自作主张的事还不够多?微浓一次,琮弟一次,你到底把我放在眼里了吗?”云辰怒斥他:“退下!” “三爷的事……”竹风想要说什么,又碍于微浓在场,终是没有说出口。他面上浮起一丝内疚,狠狠瞪了微浓一眼,警告意味不言而喻。 岂料他正要告退之时,微浓却出口阻拦:“慢着,你肋上还插着我的青鸾,这就想走了?” 竹风此刻根本不能将峨眉刺拔出来,否则立刻就会流血不止。云辰见微浓欲对竹风不利,忙道:“你说过的,冤有头债有主,一切都是我对不起你,我会一力承担。” “只见过讨债的急,没见过还债的急,“微浓轻轻瞟了云辰一眼,“你急什么,帐得一笔一笔算,何况是他自己撞上来的。” 她这样的表情和话语,让云辰觉得分外陌生,就连竹风也是感到讶异。云辰试图说服她:“这件事已经过去五年,你一直都没有计较,可见你并不是想找他报仇。微浓,我知道你是因为聂星痕的死而怨恨我,你父亲的死……我也确实有责任,你想找我报仇可以,但我们两个到此为止,不要再牵扯第三人了。” “这话真可笑,我找你是报父仇,找他是报背伤之仇,你凭什么替我做主?”微浓神情坚决,寸步不让。
第357章:生者不息(六)4000字肥章
云辰知道,微浓这次是铁了心要新仇旧恨一起算,但还是忍不住再劝:“你从前不是这样的人,我知道你……” “从前是我蠢,”微浓神色冷然,“人善被人欺,我是跟你学的。” 云辰被堵得无话可说,只好走了另一条路,再劝道:“你想过没有,我们在这里闹了这么久,都没有一个侍卫上来查看,可见是宁王想让我们自相残杀。你不要上了他的当。” “不用你说我也知道,”微浓笑了,“不过我得提醒你,是你非要见我,上当的人是你,不是我。” 上当?云辰心头一个激灵,误会了这句话的意思:“你和宁王结盟了?你答应了他的条件?” 微浓想起怀中的小册子,又想起各自的身份立场,选择保持沉默。 云辰简直难以置信:“我以为……你站在聂星痕的立场,是不会答应他的。” “人是会变的。”微浓模棱两可答道。 “主子,不要和她废话了!就算你不忍心伤她,也不能让她伤了你!”竹风在旁焦急怒吼,因太过使力,肋下鲜血汨汨流出。 微浓眼见竹风的鲜血已经流到地砖之上,也自觉耍够了,便对他冷冷道:“你滚吧,把青鸾擦干净还给我。” “这可不是你的!”竹风愤而驳斥。 “不是我的,难道是你的?还是楚王室的?”微浓转头再看云辰,凝声质问:“这四大神兵究竟是谁的?还有宝藏,看来你已经找到了?” 云辰没有回答,先是看了看四周,对竹风命道:“你先去处理伤口,让竹青守住楼梯口,不要让任何人偷听。” “主子……”竹风面露担忧之色。 云辰蹙眉:“不要让我再说第二次!” 竹风了解云辰,他这个样子其实是最吓人的,也必然是下定决心要对微浓说什么。竹风知道自己劝不动,只得心有不甘地领命退下。 云辰见微浓持着火凤的那只手已经被冻得通红,心中疼惜不已:“你先把峨眉刺收起来,我有事要告诉你。” 微浓根本不听。 云辰遂耐着性子道:“你要杀我随时都可以,你知道我跑不了。现在,我们先谈谈。” 微浓来揽月楼时就已经发现,楼下有重兵把守,可见宁王是有多忌惮云辰。她的确知道他跑不了,他们有时间慢慢清算,于是便将火凤收回:“你既然知道结果,又何必回来?难道不怕出不去?”她对他的行为实在感到万分不解。 云辰只道:“你不是想问四大神兵吗?我们先说这件事。” “我更想知道宝藏在哪里?”微浓顺势追问。 “在宁国。”云辰毫不隐瞒。 微浓挑了挑眉:“青鸾火凤是澈夫人的陪嫁,龙吟剑也是宁太子送给原澈的,四大兵器有三种都在宁国,宝藏也在宁国地界,这到底是谁的东西?” 微浓说着说着,慢慢浮起一抹讽笑:“你们楚王室的祖先可真有意思,把富可敌国的宝藏放在宁国,还把四大兵器送给宁王室收藏?云辰,你拿我当傻子吗?” “我并没有说过,这是我们楚王室的东西。”云辰坦然解释:“这是前朝宝藏,戾帝末年四国已经割据,皇权式微。戾帝垂危之际,唯有我们楚氏先祖以臣子身份赶去侍疾,戾帝感动不已,故在临终前将这个秘密告诉了先祖。但当时形势危急,先祖只来得及找到惊鸿剑,原氏已经攻进了皇宫……先祖只好秘密离开。” “戾帝”这个称谓,云辰若是不提,微浓险些都要忘了史书上还有这个人。数百年前,燕、宁、楚、姜还都是前朝土地,四国王侯也都是前朝子民,只不过分封诸侯时间太久,大家都起了反意。直至末代皇帝戾帝在位之时,王权已经形同于无,四国先后反抗,**而治。这一来,四国又是一两百年的对峙,直至如今这个平衡终于要被打破了。 原来四大神兵真是前朝遗留下的,却被楚王室知悉了这个秘密。如此说来,楚王室想方设法谋求宝藏,倒也不算太过分了。 饶是心中如此想着,微浓还是逼自己硬气心肠,冷言冷语道:“你痛说家史也没用,无论如何,也不能掩盖当年楚国娶我的目的,不能掩盖我父亲的死,更不能掩盖楚国争雄天下的野心。” “我不否认我父王有野心,我也承认我们输不起。”云辰坦然面对着微浓:“你让简风告诉我的三件事,我确实无力阻止。今天之所以告诉你宝藏的事,也是你自己说的,你要昭告天下宝藏所在……” “你想说服我放弃?”微浓抬眸看他,沉着冷笑。 “不,我可以立刻画图给你。”云辰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只要你想好了后果,不会后悔。” “怎么?你以为我不敢?”微浓将峨眉刺朝他胸口顶了一下,挑衅地问。 “我知道你敢,但我赌你不会这么做。”云辰试图以情动人:“你已经见过宁王,而我眼下还安然无恙,足以证明第一件事你没有做,你没告诉宁王真相。” “还有,你方才用峨眉刺指着我很久,都没有下手,可见你仍旧顾念我。对此,我心存感激。”云辰语气微痛:“真的,微浓,我确实……辜负你太多次了。” 闻言,微浓感到一阵鼻酸:“如今说这些有用吗?太迟了吧。我不会因为你几句话就放弃复仇的。” 云辰沉默片刻:“你真是要替你父亲报仇吗?我们认识这么久,你一句都没提过。” 微浓亦是沉默起来,半晌才道:“以前我觉得,人生逢乱世,处于什么位置,就要承担什么后果。我父亲做了高宗的侍卫,得到荣华富贵,就注定要面对死亡。他自己想必也知道御前侍卫的下场是什么,所以我觉得不必为他报仇,死在他手上的人肯定更多。” 微浓话到此处,终于落下眼泪,她转过身子背对云辰,默默擦掉:“并不是所有牺牲都会有回报,也不是你付出了什么,就能索回同等的价值。有的人一辈子都在占便宜,有的人一辈子都在吃亏,若是人人都计较,就活不下去了。” 微浓侧身抚摸手边阑干,也不知是在说自己,还是说云辰:“不过我现在发现,这种想法是妇人之仁,若是什么都不计较,最后吃亏的还是自己。” 云辰听后看似并没有什么反应,然而黯然的神色根本遮不住:“我们上一次见面时,你还在劝我放弃复国……现在你改变主意了,可见他的死对你打击真的很大。” “也许吧,”微浓忽然觉得很冷,再次裹紧狐裘,呵出一口长长的白雾,“我得感谢你,是你改变了我的想法。所以,我们就有仇报仇,有怨抱怨,以战止战,以杀止杀。” 听闻此言,云辰既痛苦又无奈:“可我并不想看你变成这样。” 微浓转头看他,似是觉得讶异:“这话由你说出来,还真是讽刺。” “正因为我知道这种痛苦,所以,不想你也变得和我一样。”云辰似承受着什么残忍的酷刑,表情越发疼痛:“一心只想着复仇,想要权力,想去害人……这种人生太悲哀。” 不可否认,这一刹那,看到云辰这个表情,听到他这句话,微浓的心很疼。可是想起聂星痕死后,想起她身上背负着燕国的重担,她又不得不硬起心肠。 如今她最大的对手就是他,燕国最大的威胁也是他。在她心里,云辰比宁王危险百倍! “你不必替我悲哀,我和你毕竟不一样,”微浓逼着自己说出狠话,“我会光明正大地赢你,让你明知被我算计,却逃不开躲不掉!就算我落魄了,我也不会用暗杀、造谣这种手段,我会与你决斗!” 微浓说出这番话来,云辰也终于明白了她的决心:“所以我们之间,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在问出这句话时,他的声音都在颤抖。 “也不是,”微浓耸了耸肩,语气渐趋平静,“有可能是同归于尽。” “为了聂星痕,值得吗?”云辰忍不住捏上她的手臂。 “我说过了,不是为他。”微浓吃痛,开始挣扎:“你放手。” “你不是一直在阻止我复国吗?你不是阻止我再造杀孽吗?你不是说我在逆势而行吗?那你呢?你这算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