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书说到,亓颂氏在戳氏的指导下,制定了垄断隆宁省当归的计策,把众人都惊得不善。他们虽然比普通农家要有些见识,但多数人一辈子没有出过肃南境地,对这种囤积居奇、哄抬物价的事偶有耳闻,听说谁谁谁因为哄抬物价赚到盆满钵满,也会心生羡慕,继而又因自己不能如此,便开始聚集在一起,评价这种行为的不仁不义,伤天害理,以后准是生儿子没有屁眼的,乃至于最终要不得好死的。
可如今事情临到他们头上了,之前他们对此事的批判,便谁也记不得了,他们只一听到这趟买卖做下来,每人可以分到几千两银子,便激动得满脸通红,感激天感激地感激这神奇的命运,终有一天富贵落在了他们的头上。然而,兴奋归兴奋,真叫他们去做的时候,他们又不能自信可以成功。他们骨子里即是贪婪的,又是保守的,他们思想是富农和小地主,决定了他们现在的小康境遇,同时也限制着他们继续前进。他们遇事之时,担心总比希望要多,生怕投机不成,失去了自己现在的小康生活。
这事……好事是好事,可能不能成功呢?这事怎么听着这么悬啊?万一花完一千两,价格炒不起来怎么办?即便是能炒起来价格,可万一说不动天成亨追加借款怎么办?高价收购药材,万一卖不出去怎么办?这几千几万两银子怎么赔?诸多疑恼困惑着他们,他们也顾不上在祖师画像之下的严肃气氛,开始交头接耳起来,然而这种疑虑却并没有什么卵用,这已经完全超出了他们的判断能力之外,可是放弃了这种机会也着实可惜。
遇到这种重大的机遇,同时内心进退不决的情况,他们不能下定决心,于是把决定权统统交给了他们的大香主——亓永年。于是,所有的眼睛都望向了亓永年,等着他来发话,毕竟他们是有组织的,如果组织领导者的智慧可以超越他们,他们就能借力跳出思维的藩篱。
只见亓永年低头思索了许久,开口道:“老六媳妇说的这事有风险……”他停了停,目光环视着众人。“嗯……”人群中有人发出微弱的赞同声。亓永年如此说,众人紧绷的神经似乎松懈了一下。这些小地主们最怕被人忽悠了,即便是这事没有风险,放弃主动权依然叫他们觉得紧张,可听到大香主首先考虑到了风险,他们的担心有了一点点减轻,感觉香主并不是不考虑他们的。
“不过,我想……”亓永年话头一转,众人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咱们算算账,做这桩买卖拢共才投进一千来两去,还是天成亨借给咱们的,其余的钱都是说动天成亨投的,亏也是亏他们的。可以一旦赚了钱,咱们每个人可就能分上好几千两,这辈子,乃至儿子辈也够用了。开始的一千两,摊在每个人头上的也不到一百两,就是这买卖没有做成,一个人才亏一百来两。你们这些人啊,一两年就赚回来了。都说‘富贵险中求’,这风险也不大么。这么着,我也不拿香主的身份压你们,这个生意我做定了。就是你们不参与,我也要做。你们看怎么办吧?愿意干的呢,也不要你们立时拿出钱来,只要在天成亨钱庄作保时签个字,赚了钱就按你入股分成。不愿意干的,我也不强求,你们表个态吧。”
还没等亓永年的话落下,亓成意第一个发话:“我同意,我肯定跟我爹干。”
亓永年白了他一眼,没有说话,继续扫视着其他的徒弟,接着就是锦生爹表示同意,然后是亓颂氏的哥哥颂槐、堂兄颂杨、十个人里,已经有四个同意了,剩下六个里就有人意志动摇了,老玉头的儿子玉元辰向来没有主见,见爹爹的老友亓永年极力推荐,又见好几个人都同意了,便也依从了,表示愿意作保。玉元辰的加入导致一半的人都同意了,剩下五人里又有从众的两三个倒向作保。有两个不太情愿的人,就在众人的劝说和压力下,勉强同意了,事情就这样搞定了。
亓永年非常高兴,叫戳氏拿出事先顺备好的保书,让众人一一签字画押,之后又准备了酒席,招待一众人等。席间,亓成意和锦生爹又各坐一桌,在里面描绘挣钱之后的美好情景,渐渐的,众人便放松了警惕,想着跟着大香主干好这一票,赚了钱,买地买房子娶美妾的美好生活来。
这事看起来是亓颂氏挑头建议,说服了亓永年,亓永年又发扬民主精神,尊重个人意愿得来的结果。事实上呢?在召开会议之前,戳氏和亓颂氏都跟亓永年沟通好了,整个过程亓永年并不需要承担任何风险,风险都在徒弟身上,而得了收益,他还能分大头儿。亓永年是保守的,但他也是贪财的,况且这个事既有高收益、又没有高风险,他何乐而不为呢?今天来只不过是走个过场,演一出戏给众人看罢了,让徒弟们觉得他是临时被亓颂氏说服了的,既然香主都被说服了,他们又有什么理由不被说服呢?
还有他那个所谓的自愿自主,更是可笑,先让他儿子和同伙锦生爹起带头示范作用,然后动摇一部分有从众心理的,然后以多数优势动摇少数人。倘若是无记名投票,这事断然是搞不成的。
可不管是手段也好,心机也好,保书已经做好了,剩下的就是去天成亨申请借款了。天成亨是铁鹞子门的买卖,铁鹞子门为了支持本门发展,成立了这个钱庄,只要是香主以上的人物,凭借腰牌和保书就能借到钱。可是规矩是规矩,有人的地方规矩就会变味了。
那天成亨的掌柜檀新贵也是大香主级别的,他不像亓永年要四处行商那样辛苦,也不需要交贡金,在天成亨他有固定的月钱。这固定的月钱是一个月十两银子,一年就是120两,这已经不少了,要知道县太爷的年俸也不过是45两而已。但是比较起来,亓永年一年赚的钱却比他多,他肯定不会平衡。渐渐地檀新贵就要想办法了。
资金对于生意人来说,是重要的资源,既然自己手里掌握着这种资源,为何不充分利用一下呢?门中规定,香主申请借款只需腰牌和保书就行,以前操作也是如此操作的。现在檀新贵就研究这条规定,既然是要保人作保,那么保人又有什么资格作保呢?他们有没有相应的资产作保呢?这里面有风险!于是他宣布为了保证天成亨银钱安全,办理借款时,需要增做一个调查,出具证明。十个保人啊,一个个挨个证明,需要多少时间精力啊。这个不说,只要他愿意,他随时可以说保人的资格不具备,也不是不给你办,就是满足条件才办。你有什么辙?
你如果想要办得快些,也不用麻烦,一千两的借款,给檀新贵五十两提成就行,一笔买卖就可以赚县太爷一年的工资,岂不美赞?
有没有人告他呢?当然有人,杠子头是从来不缺的,可是这个世界哪里怕杠子头呢,有的是办法治你!檀新贵在利用借银条款赚得了钱财之后,就想到了这个问题。当年过八月十五的时候,就给愍家管钱庄的坛主愍近白送了一座纯银的减靸仙人,在愍近白那里就挂了号了。再有人上告愍近白,愍近白都说要严肃调查,最后都是查无实据,反倒是上告之人在钱庄再难借到银钱了。
那铁鹞子门各处香主、堂主都是低薪制,主要是为防止他日因为这些人工支出,背上沉重的财务负担,加速败亡。他们也知道靠这点薪水很难养住能人,在设置薪金的时候,其实是默许寻租行为的,但这个事是不能明说的,只能靠大家自己领悟。很明显,檀新贵是有这个悟性的,迅速掌握了在这个职位上工作的真谛。当然,资金需求方的人也逐渐发现了这个问题:钱庄被铁鹞子门垄断了,要想顺利做买卖,你不得不忍受着叫人家扒层皮。多也同意了,给他5%的提成,渐渐地就成了大家的规矩。
当亓永年与儿子亓成意、徒弟锦生爹兴冲冲地来天成亨的时候,这个规定无疑是对他们当头泼了一瓢冷水,就连如何开保人的作保资格,高高柜台的朝奉都懒得向他们解释,就被催促着让出了天成亨。伙计转身的时候,低声嘀咕了一句:“一帮空子,也敢来天成亨借钱,真是笑死。”
亓成意少爷脾气上来了,站在天成亨门口就和伙计对骂:“哎,你说谁是空子?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个破钱庄吗?耍什么威风,天底下又不是你们一家钱庄。死了张屠户,还就得吃带毛猪了?小爷还就不和你们借了!什么操性!一个个地狗眼看人低……”他还待要继续骂,被他爹从背后踹了一脚,“哎,爹,你怎么踹我?”
“别给我丢人现眼了!”亓永年低声喝道,毕竟他在外面做了多年的生意,知道一些事,冷不丁地规矩变化了,必然是有事的,在搞清什么事之前,不要轻举妄动是最好的。他倒背着手,理也不理众人,兀自回到了下榻的旅店。
吃晚饭的时间,亓成意不知去捧哪个相好的场,散心去了。剩下锦生爹留在房里,小心翼翼地伺候着亓永年吃饭。锦生爹小心翼翼给亓永年斟上一杯兰陵黄酒,问道:“三叔,我看天成亨不是要证明,纯粹是不想借钱。再过十天,就是肃西当归开市的日子了,这要是老借不到钱,那买卖还能做啵?”
“哼!”亓永年也没搭理他,端起酒碗来先喝了一大口,老半天才说,“你就是个狗脑子,还不如你媳妇看得透,个人不想借钱是有的,钱庄哪有不想往外借钱的,那是他们的买卖!”
“那他们咋要什么证明,到哪去开证明?这不是难为人吗?”锦生爹被骂了之后,也不高兴了,把酒瓶放在桌上,也不给亓永年满酒。遇事就急躁失措,锦生爹也不是个有出息的。
亓永年也不跟他解释什么,第二天便一个人出去了。
亓永年虽然自私小气一些,这些年他还是有点人脉的。他踱到勾栏一条街附近,伸长了脖子往四下看,此时日上三竿,昨日留宿此地公子富商,陆陆续续迈着虚浮的脚步,踉踉跄跄地出来了。亓永年瞧了老半天都没有找到想找的人,无奈地直嘬牙花子。他想走进去找找,忽地想起儿子昨日也留宿此处,叫他瞧见了十分不好,叹了一口气,要转身回去。
“哎,寿春兄(亓永年,字寿春,古人称呼别人不能直呼姓名,都要称字),怎么今天也有雅兴过来逛逛?”忽然一个熟悉的声音在他身后传来,亓永年听到这个声音,心中不免一喜,连忙回头打躬,“哎呀,汝仁兄玩笑了,老朽如今可是有心无力了。哈哈哈……”
来的正是亓永年的生意伙伴,名作范雅,字汝仁的,年纪约在四十岁上下,一幅白净面皮,看着像个教书的秀才,却常年在勾栏街驻扎,打听各家行情,凡鸨母用人,都要他居中介绍。他行踪飘忽,无有定所,但你要想见他,他要想见你,总能出现在你的眼前。
范汝仁笑呵呵地说:“寿春兄,可有日子没见到你了,听说你成了大香主?怎么如今发达了,不想照顾小弟生意了?”
“哎~,岂敢岂敢,都是汝仁兄赏我饭吃,即到了怎么敢不来拜会?只是最近实在年纪老迈,腿脚不便。生意的事,便让小犬代劳了。”亓永年解释道。
“哦?公子是……”范汝仁明知故问。
“小犬就是叫亓成意的那个……”
“哈哈哈,原来是成意啊,他与我很是投缘,昨夜我们一起在杏花楼共饮,相谈甚欢,现在世侄还在锦瑟姑娘房中高卧呢。哈哈哈哈”范汝仁也不顾及人在当街,就开起来这种玩笑。
“呵呵呵,”亓永年颇解范汝仁为人,也不好说什么,只好一味讪笑应对,“以后小犬,可劳汝仁兄照顾了。”
“哎,好说好说,哎,寿春兄,今日所来何事?”
亓永年看了看街上来往的人,对他说:“此处不是说话之所,汝仁兄可否赏光,移步汉阳楼上一叙?”
范汝仁看了看亓永年,心里已经猜出个八九不离十了,仰面大笑:“哈哈哈哈,要仁兄破费了。”
亓永年打着哈哈哈,“好说,好说。”拉着范汝仁去了汉阳楼。
预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