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他微微一笑,白衣风雅,意态悠然,恍惚又是当日静水湖上那个谢衣。
“再世为人说不上,你本也不该死,一切都是机缘巧合,命中注定吧。”这声音收了调笑,如人一般叹口气,幽幽道:“当日你以初七之名大战神女墓,宫室塌陷之际,随破碎巨石落入水底,而吾等也恰好意会到神女遗留的几缕思绪,赶紧护住你一息命脉,再图后事。”
“神女所遗思绪……”谢衣一顿,脸上略有些薄红,“此事,此事怕是神女看走眼了。”
“有何不愿承认的,你们人就是这般不老实。”那声音笑道:“当日神女同司幽上仙表白心迹,司幽说他一心向道,胸中不萦儿女私情。神女也不迫他,只暗暗下个决心,说若有一日司幽想通了,愿意沾染这儿女私情,她一要看看对方是个怎样的人,二来,若司幽当真喜欢,便成全他这一遭。”
“神女仁心宽厚,天真妩媚,凡人哪能及她一二。”谢衣默然片刻,诚心赞道:“我非司幽,未有幸与神女接触,但同阮姑娘相识一场,也颇能感知内中情由。”
“这也算是神女要助你的缘故之一,你护住阿阮百年,甚至不惜殒命一场,还不值得我们为你的今日做这一切么?”
“那……当真多谢。”谢衣后退一步,对着那股青烟郑重行了个礼。
“话说回来……你当日落下去时,满心满眼的不都是他么?”那声音又笑起来:“这要不是喜欢,还有什么叫喜欢?你既放不下他,我也就不放你离去,渡灵力给你,破掉你身上蛊虫,复苏心脉骨血,让你有机会好好同他一处。只不过,我不曾想到……他竟跟神农神上有那样深的渊源。”
“我烈山部,的确同神农大人渊源极深……”说及此事,淡然沉稳如谢衣,也难免有一丝黯然。
流月城之殇他虽未曾亲历,但故土破碎,家园消亡之痛依旧停留在他心里。何况,或许正因不曾亲历,便在伤痛之中更添了两分遗憾,迫使人停在哭泣与默然之间,堵塞了胸臆,进退不得。
看他这样,那声音将话题岔开,只道:“既然有这层渊源,那更该救他了,否则你们两个,一人葬身水底,一人空中玉碎,落个碧落黄泉都不见,岂不成了人生大憾……”
“神女大恩,谢衣无以为报。”
“真的不必了,司幽大人……唔,谢衣你好生看着他,我仅仅是在城破刹那将他传出而已,但他终究已遭受伏羲结界破碎之力震荡,同时灵力耗尽,疾病发作,当真是危险到了极点。我无法直接干涉上神灵力流转,如今他能保住命,主要还靠着那一点神农之血的庇佑。此间已过去三月有余,估摸着也差不多了,兴许就这几日他便会醒来的。”
“是么……”谢衣一叹,心头忽然五味杂陈,竟不知该喜抑或该忧。此前一直挂心着沈夜能否苏醒,未曾有暇顾虑醒后之事,若沈夜当真醒来,两人见了面,又是怎样的情形?
思虑片刻,他想往青烟中询问,却见烟雾早已消散无形,更无任何声息了。
也罢,此间种种,终究要自己面对。
第2章
离开后堂,谢衣回到房中,见床上沈夜睡得十分安稳,呼吸沉静悠长,竟像从未历经波折磨难,也不曾殚精竭虑地算计、倾轧、日日夜夜里都是杀人与被杀。
此刻,他只是个烈山部族的男人,沉睡在谢衣家中,一切尚未开始,一切早已结束了。
看着他无表情的脸,谢衣忍不住又叹口气。
如此再过数日,金风渐起,静水湖畔的繁花开始退场,树梢头也染上了一抹艳丽的红色。
谢衣做完一个偃甲盒子时,天已黑了,难得有些闲情,他干脆烧了水,坐在窗下品茶。他突发奇想地沏上两杯,一杯摆在自己面前,一杯放在对面,轻声朝那杯无人取用的茶水道:“师尊,请用。”
恍惚间,入口的清冽似已非茶,而变作了酒,一杯下去,谢衣醉了,倚在桌上沉沉睡去。
他在梦里起身,撑着伞向外走:越纪山、渡江陵、在长安短暂歇脚后一路西行,穿过捐毒的风沙,在绿洲边焚香沐浴,郑重换上记忆中那身破军祭司服,折向北而上。
天空垂落下一座透明的阶梯,他一步步登上去,来到心心念念的流月城。
仿佛暌违百年,又像未有片刻远离的故乡。
此刻,他似乎正站在月色里,身遭皆是沉水一般的清冷之光。城中悄无人声,恍惚所有人都已睡着,或已离去,但谢衣知道这座城中还是有人的,有一个人正在神殿尽头,矩木之畔守望着。
他向那人所在的位置走去。
月光落下来,照在矩木上,郁郁葱葱,枝繁叶茂,伸向无穷天宇,似乎有数万星子倾泻其上,一并照亮了他眼中的人。
……
“谢衣。”
“大祭司……”
那人没有回答,微微侧头看着他,深邃双眼中有几分期许,还有一丝不可捉摸的宽容。
“师尊。”谢衣轻声唤他。
沈夜朝他走来,上下打量他。他也看着沈夜,耳畔听到时光呼啸而过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