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殷殷劝诱,郄俭不惯于拒人于千里之外,最后只得勉强应允——再说曹操这人也不讨厌,比袁术强多了,他曾经卜算出袁术有天子命,但是不打算理会,同时还卜算出曹操的儿子也有天子命,倒也好奇,想瞧瞧究竟是你哪个儿子的造化,他现在出生了没有哪?
但是郄俭也提出了几个条件。其一,我来去自由,什么时候想走都能走;二,你可以随时来找我喝酒、聊天,甚至请我占卜,但我要是不乐意,你不得勉强,而且我也不为自己占卜的结果负责。当然最重要还是第三条——
郄俭说了:“吾之根底,曹公知也,终为刑余残生,不宜暴露人前……”就理论上而言,我该是个死人,还是朝廷的罪人,此前隐居在阳城,平素只跟些乡下人来往,那么光改个姓氏的写法,掩耳盗铃,还勉强说得过去。如今我要住到你的鄄城来,可能经常跟你属下官僚碰面,旧身份很容易被揭穿,倘若不改姓名,到时候跟你面上也不好看啊。
曹操满口应允,于是郄元节就改名为郝孟节,自称来自上党,从此寄寓在了鄄城之中。
若说曹操这人不迷信,那是相对同时代的士人而言——社会环境摆在那里,他就不可能彻底脱离汉儒谶纬那一套——虽然瞧不大起刘根之类方士,对于郄俭这种士大夫出身的修道者,那还是比较器重的。因为他势力逐渐膨胀,陆续有神神叨叨的人来打秋风,求收留,曹操根据当日张禄所说,并不录用那些纯方士,而对于士大夫出身或者有士人之风的,则请求“郝孟节”先生协助加以甄别,有真才实学的留用,骗子也一律轰走。
当然啦,郝孟节只是协助甄别而已,也有一类人,在他认为即便不算骗子,所习也皆旁门左道,不足为用,曹操却坚持要留下来。比方说甘始、东郭延年和封君达,这三人的修法不尽相同,但都自称“善御妇人”,能靠着采阴补阳来延年益寿——这曹操喜欢啊,哪怕郝孟节再不乐意,也都给我留下来先。
且说到了建安元年春季,刘协才到洛阳,董昭就假冒曹操给杨奉写信,杨奉大喜,即表奏曹操为镇东将军,并拜董昭为符节郎。本来按照董昭的计划,下一步就该召曹操进京勤王啦,可谁成想被董承给抢先了一步。
曹操亦久有援护天子之心,只是一开始没打算亲自去,光派了曹洪统率数千兵马西进,那意思:我只是来帮忙的啊,并不与诸将相争。可即便如此,董承也不敢轻易放行,派兵与袁术残部苌奴联兵据险,阻挡曹洪。一直等到董承探听到曹操给杨奉拋媚眼儿(其实是董昭之计),这才慌了,赶紧请刘协下诏召曹操入雒,并且放开通道。
曹操接到诏书,也不禁微微吃了一惊——皇帝要我亲自去?我要是去了,那就必然跟从驾诸将起冲突啊,以我的性子,不可能被他们当枪使,要么不去,去就必须得把皇帝给牢牢捏在手心里!这事儿利弊如何,该不该做?便召诸将吏商议。结果诸将大多反对,只有毛玠劝他“奉天子以令不臣”,荀彧劝他“奉主上以从民望”。
曹操基本上拿定了主意,可是闲着也是闲着,最终又找来郝孟节,请求帮忙卜上一卦。郝孟节得到的结果是“上上大吉”,同时还对曹操说,您这回前往雒阳,不如把我也带上吧——“卦中似有象,不应明公,而应在节,当会故人。”说我要是跟着去,可能碰见个老朋友。
于是曹操便整顿兵马,先派曹洪击败苌奴,拿下轘辕关,然后亲往雒阳以觐见天子。
再说张禄在阳城寻郄俭不遇,干脆北上嵩山,去重游法王寺。寺僧里倒是还有记得他的,赶紧开门迎入——但法镜和尚去岁就已经圆寂了,如今的主持是他临终前从外地请来的,法号挺诡异,叫做“心模”。
张禄心说你叫啥不好,竟然叫“心魔”,不大吉利啊……当然啦,模是前元音,魔是后元音,两者的发音虽然近似,其实还是有所区别的。
谈起自己上回来访,在寺中遭人夜袭之事,心模和尚说这事儿法镜师兄倒是跟我提起过——“然魔之何来,因何袭扰先生,则不得而知也。”张禄就问,当初袭击我的和尚还在不在?我能不能跟他再见上一面哪?
“祟”就象悬在他头顶的一柄利剑,就算他如今已修到炼真的境界,觉得一般情况下,不管祟附了谁的身,都难以再害到自己,终究赖蛤蟆蹦脚面上——不吓人也恶心人哪。他可等不及真的修至飞升,再到天上去发掘祟的真相,可偏偏张坚他们又不肯露面,有没有什么新的线索也不肯告诉他。所以张禄在阳城的时候,就琢磨着我不如再往嵩山法王寺去一趟,看看从那偷袭过我的和尚身上,能不能找出点儿相关祟的蛛丝马迹出来吧。
手法他也想好了,就用那一招“灵台蜃景”,和身扑入那和尚的潜意识里去,搜寻一下有没有祟留下来的痕迹。
正牌“灵台蜃景”,施术者是无从窥探和参与受术者的幻境的,法术的基本设定就是如此,没得可改——而且这也涉及到道德层面的问题。可是张禄误打误撞,当初就把这招给练歪了,有七八成的可能性故技重施,自己能够跑进别人幻境里去。至于道德问题……对方一普通和尚,他懂个屁啊,只要我不挑明,他会明白是不是被人窥破了**吗?
可是真等再见到那和尚之后,张禄却觉得有点儿下不去手——我虽然说不上品德高尚,终究是没有窥阴癖啊……就问那和尚:“当日之事,汝还记忆否?何故而袭我?”
那和尚法号真圆——脑袋也确实真圆——朝着张禄磕头致歉,说我不知道是被什么魔给附了身了,那天从晚间睡下,直到第二天早上醒来,中间发生了什么事情,那是一概不知啊。事后老主持告诉我前后原委,我也觉得挺对不起先生的——只求先生看在我也是受害者的份儿上,请勿苛责,就此原谅我吧。
张禄就实言相告,说我有一门法术,可以深入你的内心,去探查那“魔”是否留下了什么蛛丝马迹,但这可能会窥见你的私隐,你可愿意尝试吗?
真圆和尚点头应允,表示自己并不在意。这年月还并没有“**权”一说,只有那些高官显宦,或者修道之人,才会竭力保护自己的深层意识,不为外人所窥知,普通老百姓是没有对人格独立性的维护概念的。因此真圆说了:“我无可隐,先生自便。”
张禄说那好,于是伸手一指真圆的额头灵台穴,真气吐处,“biu”的一声,法术成功施展,他就连浅层意识带深层意识,都直接钻进去啦。
进去一瞧,自己基本上没有挪窝,仍然是在法王寺大殿之上。只不过原本自己坐在客位,心模和尚在主位,真圆和尚跪在下首,大殿里就这三人;如今心模和尚不在了,一个瞧着挺眼熟的老和尚占据了他的位置,而且殿门口还多出一个人来,背心裤衩,嘴叼烟卷,正是自己的深层意识——光头肌肉男“灵台兄”。
看起来,真圆和尚没有意识到此乃幻境,先望着上首的老头一指,目瞪口呆地问:“老主持如何得活耶?”
老和尚微微一笑:“圆寂非死,缘灭而已。既非死去,何得言活?”
张禄说法镜和尚你别打什么机锋了,你这个徒弟资质有限,根本不可能开悟,只会被你越说越晕。随即转向真圆,解释说:“此非实境,乃汝心所生之幻境也。汝于幻境中得见汝师,得非深慕之耶?”
真圆和尚扑上去抱住法镜,先哭一阵,再笑一阵。法镜摩挲着他的光头,好言抚慰,然后转过脸来对张禄解释:“此子幼失其怙,送入寺中,待老僧如父,故其心生老僧之幻象,亦情理中事也……”
——施主你不是进来找线索的吗?那就别呆着啦,四处走走看看吧,光盯着我们爷儿俩抱头痛哭,有意思吗?
张禄拱手一礼,然后就站起身来,走到殿门口,招呼灵台兄。灵台兄仰面朝天,吐出一长串儿烟圈来,随即歪着嘴、斜着眼,瞟着张禄:“你骗得了别人,甚至骗得了自己,但是骗不了我——你究竟进来干嘛来的?你是找祟啊,还是找我啊?”
附:《后汉书·方士列传》:“甘始、东郭延年、封君达三人者,皆方士也。率能行容成御妇人术,或饮小便,或自倒悬,爱啬精气,不极视大言。甘始、元放、延年皆为操所录,问其术而行之。君达号“青牛师”。凡此数人,皆百余岁及二百岁也……王真、郝孟节者,皆上党人也。王真年且百岁,视之面有光泽,似未五十者。自云:“周流登五岳名山,悉能行胎息胎食之方,嗽舌下泉咽之,不绝房室。”孟节能含枣核,不食可至五年十年。又能结气不息,身不动摇,状若死人,可至百日半年。亦有室家。为人质谨不妄言,似士君子。曹操使领诸方士焉。”
第四十六章、说了不如不说
灵台兄给张禄分析,祟这种诡异的存在无形无质,就算当初它正附着严白虎的身呢,咱们俩钻进幻境去也什么都没能见着——说不定那塔图因上的一阵轻风、几粒尘埃,其实就是祟的本体——更何况它脱离这真圆和尚已经好几年了,你还跑进来想找什么线索,这不扯淡哪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