营长下令:各连安排部分士兵在战壕里警戒,其余官兵整队集合,给奋勇队的弟兄们壮行。
天完全黑下来了。全营的队列前,站着二十四条高高低低的身影。营长走上前去,挨个儿跟这些弟兄握手。他的手握得很慢,很用力。
营长的身旁跟着名卫兵,手里拎着一盏马灯。马灯上蒙着一小块儿黑布,只露一条缝隙——这是为了不让灯光过分明亮,以免暴露目标。
这半明半暗的灯光,逐一流淌过二十四张普普通通的脸。这些脸显得朴素而平静,好像他们将要去干的不过是一桩日常的农活儿。
萧剑扬突然觉得,自己的喉头好像有什么东西哽住了。
“敬礼!”
营长低低地发出了一声号令。
在队列中,萧剑扬行了一个他入伍以来最标准的军礼。
二十四个人“刷”地回了个礼,然后整齐地向右转,很快就消失在了夜色中。
天亮了,但他们一个也没有回来。
(八)
大概是被夜里的突袭打乱了部署,天亮之后日军迟迟没有动静。
萧剑扬趴在战壕里,一面观察着远处的情况,一面咽着嘴里的饼干。这饼干是上海市区的一些商号送来的慰问品。
今天早上没有热饭——炊事班在弄早饭的时候,不小心露出了烟,日本人的山炮马上就打过来了。鬼子的炮打得很准,两炮试射之后,第三炮就直接命中了目标。炊事班的大锅和半个班的弟兄就这样完了。
萧剑扬吃着吃着,突然发现东面偏南的天幕下,蓦地出现了六个小黑点儿。很快,这些小点儿就变大了,空气中传来了低沉的轰鸣声。
“敌机!注意隐蔽!”连长的嗓子扯起来了。
萧剑扬没怎么见过这玩意儿,很感兴趣——在东北,日本人可舍不得用轰炸机来对付山里的小股义勇军。
他一边把身子伏低,一边仰脸盯着这些家伙。飞机眨眼间就到了头顶,机翼下的膏药饼子在晨光里显得血红血红。
投弹了。萧剑扬一下子觉得自己好像掉到了一面大鼓的鼓面上。“狗日的!”他心里暗骂了一声。
等敌机飞远之后,他抬起头使劲儿晃了晃。满头满脸的土,耳朵像有两团马蜂炸了窝,嗡嗡乱响。
他抬眼向远处观瞧,一个新的现象吸引了他的视线:还是在东面偏南的天空下,这会儿出现了一个小圆点儿。他瞧了一会儿,认为那应该不是飞机,因为它就像贴在半空中似的,一动不动。
还没等萧剑扬搞清楚那小圆点儿是个啥玩意儿,鬼子的炮弹就盖了过来。
在长白山跟日本人打交道的那些年,萧剑扬对小鬼子的掷弹筒倒是很熟悉。那家伙声音贼尖贼尖的,准头很足,可杀伤力有限。
今天这阵势可大不相同。炮弹激起的大大小小的烟团,顷刻间将战壕吞没了。别说是头回上战场的萧剑扬,就连那些久经战阵的老兵也没有遇见过这样的场面。连长把头埋得很低,聚精会神地分辨着炮弹的呼啸声。除了迫击炮、山炮的声音之外,他还听出了一种陌生的炮弹声。这种炮弹爆炸后发出的威力,超过了他所知道的所有弹种。
【掷弹筒——当时侵华日军装备的一种轻型支援火器,相当于一种微型迫击炮。口径50毫米,发射微型榴弹,无支架及瞄准具。可以用来填补迫击炮与手榴弹之间的支援火力空白。它携行方便,操作简单,不占编制。作为一种单兵面杀伤武器,它曾普遍装备日军一线部队。抗日战争期间,中国军队曾大量仿制这种掷弹筒,给日军造成杀伤。】
炮击越来越密、越来越准。萧剑扬紧紧地贴在战壕的侧避上。炮弹爆炸时溅起的土块儿,连续不断地砸在头顶的钢盔上。逼人的气浪持续地在耳中汹涌,同时撞击着胸口。他觉着喘不上气来。
战壕两壁上原本就很松软的湿土,此刻好像是被融化了,纷纷塌落。
萧剑扬小时侯见过山火:一座叫棒子岭的陡峭山峰,漫山的林子都起了火,熊熊的火光映红了半个夜空。
而此刻,他好像觉着,那座着火的山峰一下子倒了下来,死死地压在整条战壕上。
他心里第一次冒出了个可怕的念头:会不会还没等开上一枪,俺这条小命就废了?
炮击结束的时候,萧剑扬的身子已经被土埋住了大半。旁边一个还活着的弟兄费力地把他拽了出来。
他靠在塌得差不多了的战壕壁上,没有动弹。他觉得自己好像掉进了一个雪窝子,眼前是白茫茫的一片,四周却悄无声息。身子里像灌进了一缸子掺了冰块儿的烧酒,忽热忽冷。